那庙初进去显得颇有些bī仄感,进去是低矮的天王殿,绕过去是被稍高一些的台阶托起来的大殿。殿前一个院子,到了这里才显得开阔一些,但夹着两边那些厢房走道,还是只显出深长而不见阔大,院子里种了一些看不出年岁的松柏,并摆着看不出年岁的石雕,木石和大殿东北方的宝塔错落林立,尤有古意。顾云声看见有人坐在大殿的檐下,对着一根柱子不知道写写画画什么,那人身量不大,手上的动作却出奇得快,这娴熟的姿势让顾云声想起江天用功时候的模样,于是纵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江天,但还是忍不住觉得温暖亲切起来,连同刚进寺门时那模糊泛起的即将见到他的畏惧感,也淡去了一些。
huáng达衡正在测绘大殿的柱础,而他的同学此时大多在殿里或是塔边作业,他对那踏水而来的脚步声起先并不在意,只当是庙里的小沙弥,后来那脚步声更近了,他就用余光顺便一瞥,看见一双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糙鞋和全是泥水痕迹的腿,裤子挽到膝盖,也全是斑斑点点的泥渍。心里想着是来烧香的农民,他更不在意,谁知等他把莲花的纹样都画完了,那双脚还是站在台阶下一动不动。他不由诧异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楞楞站着,那斗笠压得又低,看不见长相,huáng达衡心里不免有点发怵,提高了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江天。”来人沉默了一阵,才用极低的近于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huáng达衡起初没听清楚:“什么?”
顾云声抬起头,摘下斗笠,又说:“请问江天在不在这里?”
huáng达衡看见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他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愈发显得脸色苍白,血色褪尽,眼睛却亮得过份,闪着期冀的光,好像整个人最后的光芒都集中在眉眼上了。他被这不合时宜的拜访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站起来:“他在塔那边……你……路上不好走吧,你怎么过来的……你先坐一下,我去叫他……”
说完就赶下台阶去扶他,拉着他往檐下来避雨。蓑衣都湿了,摸着很不舒服,但他不小心碰到顾云声的手,才发觉原来这个年轻人的手更冷,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都聚在别的什么地方,以至于ròu体是可以被抛弃的死物了。
“小彩?小彩!”忽然拔高的声音打破傍晚时分的沉静,惊得栖在屋檐下燕子扑腾起来,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娇小如花栗鼠的女孩子风一样从大殿里刮出来,敏捷得让人眼花缭乱:“你乱叫什么……”话没说完看到顾云声,也愣住了。
“呃,他找江天。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叫江天。他是在塔那边吧?”
“嗯,不是一直都在吗?”何彩看着huáng达衡扶顾云声在台阶上坐下,也跟着问他,“你没事吧?怎么过来的?对了……你是……?”
顾云声把斗笠放在一边,沉默了片刻,又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镇定而坚定,同时几近于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蓑衣滴下来的水一阵,才抬起头,用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满面关切的两个人:“他是我表哥,姑姑……家里人听说这边遭灾,担心他,我正好又在附近旅游,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说完露出一个羞涩而疲惫的微笑,再顺势低下头去。
站着的两个人听完面面相觑,何彩推一把huáng达衡:“你去叫江天啊。”后者猛地点头,这才放开步子,快步从东边的回廊跑去殿后了。
坐下来之后顾云声就盯着眼前那滴滴答答的雨帘发呆,何彩看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和其他在殿里工作的同学们说了一句,自己留着看顾他。而其他人听说江天的表弟就这么跋山涉水来探望他是否安全,暗地里都炸了窝,仗着老板在别处,就一个个轮番到殿门口去看一眼,后来发现顾云声窝在那里石头一样杵着,就又再一个个无声地回来。
顾云声听见脚步声来了又去,也瞄见各色不同的鞋子,然而他很清楚,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进行无必要的jiāo谈寒暄了。他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把脑袋靠在柱子上,腿脚伸直,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被雨水洗刷的小腿上。雨水慢慢冲掉小腿上的泥渍,露出原本的皮肤来,只是因为连日的步行又在泥水里浸泡,早就苍白肿胀起来。这样的景象让顾云声莫名地觉得恶心,他迟钝地转开视线,与此同时,听见渐渐bī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