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的西装衣扣在方才那场混乱中被扯掉了几个,里面的白衬衫也蹭了一块灰迹。幸而他身手利落,又有把子好力气,所以倒还没有受伤。此刻他对着顾理初,冷冰冰的说道:“你进去看看我大哥吧!他在卧室里呢!”
顾理初低头嗯了一声,然后便慢慢的向前方走去。
陆振华还盯着他,表qíng是漠然中带了点小愤怒。口中低声自语道:“祸害!”
这两个字顾理初却没有听清楚,以为陆振华还在对他说话呢,便扭头向他望过去,并且疑惑的“啊”了一声。
陆振华这回不再理会他,转身便大踏步的走掉了。留下顾理初一个人在走廊里。
他虽然傻,可是也能看得出眉眼高低。自从来到陆家后,他就知道除了陆新民之外,其实再没有人是真正欢迎自己的。这让他极其不安,从小他哥哥就教导他要时时自觉,千万不要惹得别人厌烦。可他觉得在陆家,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嫌的事qíng——他没开口向人要过东西,也没有支使过佣人为自己做事qíng。他只是跟着陆新民,陆新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仅此而已。
所以,陆振华对他的态度,让他有点难过。
沿着墙,他走到了卧室门口,然后轻轻推开了门,探头进去:“陆先生。”
陆新民坐在chuáng上,手里端着一杯水,正一动不动的向窗外凝望着。
顾理初进房关门,然后走到陆新民身边,把他手里那杯水拿过来放到屋角的玻璃桌子上。陆新民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对顾理初招了招手,呆滞而虚弱的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理初忽然有点害怕,细着声音答道:“刚才沈先生送我回来的。”
陆新民拍拍身边:“过来坐——你被我吓到了吧?”
顾理初在他身边坐了:“你生病了?”
陆新民对他笑:“你看出来了?”
顾理初摇摇头。
陆新民还是笑:“我问你,如果我变成疯子了,你会怎么样?”
顾理初重复了一遍:“疯子?”
“我不再认得你了;也听不懂你说的话;每天都要发脾气;还可能会打你骂你。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听了这样的描述,顾理初垂下头,先是沉默,然后转了身抱住陆新民:“那你轻点打我好不好?你的力气这么大,打人一定很疼。”
陆新民抬手抚摸了他的后背:“你不离开我?”
顾理初把脸靠在陆新民的肩膀上:“我舍不得你。其实……我不怕你打我骂我,我怕的是你不认识我了,不喜欢我了。”
陆新民闭上眼睛,大剂量的用药使他一阵阵的眩晕。抱着顾理初,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到了半空中,随即摇摇dàngdàng的向下沉、向下沉。一切都是虚妄,只有怀中的这个温热身体,还有耳边的柔软呼吸,是美好并且真实存在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陆选仁坐在汽车里,闭目养神。
旁边的秘书向他汇报道:“自从上个月美国空军轰炸了龙华机场后,现在外面的谣言已经传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又因为秋城寺将军前天忽然被召回东京,所以政府内也是人心惶惶。至于赵恒文次长离奇失踪一事……旁人都说,他是偷偷逃出上海,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因为他的妻儿老小早在上半年,就忽然被他送回了浙江老家——”说到这里时,忽然汽车一颠,那秘书的话就被颠断了,想要再接起来继续讲时,只见陆选仁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睁开眼睛向车窗外望去。
车窗外并没有什么好景致,乃是两名带了红十字袖章的男子,正抬了一具饿殍向旁边的卡车上扔。路边的稻糙堆里还爬着一个瘦如骷髅的孩子,正伸着手呀呀的叫。
陆选仁一直凝神看着,直到汽车开过去了,才把头转过来,慢悠悠的开了腔:“赵恒文,私自出逃,影响极坏。值此非常之际,更是不能姑息。回去你给沈静打电话,让他去处理这件事。”
秘书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
汽车又向前开了一小段路,终于停在了一所灰色的三层小楼前。只见楼前几名日本宪兵簇拥着一个西装打扮的青年男子,正朝路上张望。见他的汽车到了,赶忙迎上前来,笑容可掬的打开车门问候道:“陆总长,欢迎欢迎。鄙人是森田将军的随行翻译。森田将军因为腿伤的缘故,行动不便,不能亲自来迎接您,深感失礼,故而让我向您转达他的歉意,希望您能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