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30)

2017-06-29 李碧华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敢qíng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苏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gān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ròu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jú仙得意地笑:“jú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好!好!”

  有人趁机:“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gān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jú仙才道:“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ròu。”

  jú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你这是gān嘛。‘”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