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慡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jì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qíng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jīng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jú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qíng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jú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jú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qíng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dòngdòng,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cháo。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qíng: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也被困孩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jīng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 ,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huáng。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慡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qíng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jiāo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xing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qiáng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我改行,成了吧?”
jú仙知道qíng势危殆:“小楼,这不是使xing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