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6)

2017-06-29 李碧华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qíng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fèng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fèng,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娘!”

  关师傅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qíng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gān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bī令整排的都得翻。

  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ròu,它不在了,他更疼。gān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