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64)

2017-06-29 李碧华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ròu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ròu,苟存着xing命。这样的赤luǒ,但时间已经过去。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一切都过去啦。”

  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huáng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

  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

  蝶衣道:“是呀。我们都老了。”

  “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

  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yīn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说毕,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

  “没。”

  “——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gān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哪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侯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砖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ròu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chūn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jiāo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jì女——”

  流水帐中说到“jì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jú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qíng,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yīn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gān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