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65)

2017-06-29 李碧华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chuī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cha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gān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想俺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gān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cháo。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dàng着:“咿——呀——啊——呜——”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

  ……

  “师弟!”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qíng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