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什么表qíng都没有。对未来的向往,对过去的缅怀,通通都没有。好象这里是他的第一站,而上海,就是下一站而已。
“奉天不热闹,我呆不住。”
放弃北平的歌舞升平,名利排场,为的不就是这平常安静的日子?
“我俗,最瞧不起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多好的树都不行。”
崇学不是你的梦想吗?你说,他那么威严,那么优秀,越是严肃,不苟言笑,就越吸引着你去探索他的笑容,盼着他再跟你笑一次……然而玉书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地对他说:“我跟姓丁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压根儿没看上我……将来也不会给我机会……他心里……有别人。”
那天下午,玉书也第一次跟仰恩提到他的师兄,尽管轻描淡写,仰恩知道那必是一段痛苦煎熬的阶段,才导致他宁愿把下一站选在陌生的上海,也不肯再回那个让他伤心的城市。仰恩觉得玉书刚刚能够对自己敞开心扉,彼此却马上要离别。可能就是因为离别在即,他才敢把心里的话掏出来。身如浮萍,一旦分离,可能淹没在人群人海之中,终生不见,知不知道,认不认识,了不了解……又能怎样?
想着想着,肋骨下方隐隐疼了起来。
晚上六点多,原府笼罩在一片灯光之中。肖仰思院子的大门两侧,chūn联还在,借着红色的灯光,可以辨认出原风眠的字体,写着:“百顺为福,六合同chūn。”而正厅两边是她亲自写的:“岁丰人寿,chūn和景明。”只可惜世事总是与愿违,越是渴望平安吉祥,越是动dàng乱世。
“怎么弄的?”肖仰思看见弟弟肋骨下的瘀青,下了一跳。
“走路不小心,撞的。”
本来仰恩是不想来麻烦姐姐,可是回家以后,疼得越发厉害,连深呼吸都不敢。
“不行。得请大夫瞧瞧。”仰思放下仰恩的衣服,转身要出去找大翠儿。
“姐!别费事儿了!我就是想看你有没有什么跌打酒,擦一擦就好了。真的。”
仰思给弟弟哀求的眼神纠缠住,也不好坚持。
“我是怕你伤了骨头。” 再蹲下身子,把盆里的毛巾绞了绞,“躺chuáng上去,我给你揉一揉。”
“骨头哪那么容易断啊?”仰恩乖乖躺下去。
“嗯,”仰思的手轻柔小心地把热毛巾敷上去,又去柜里找药酒。“伤了身子,还跟人去喝酒,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
“玉书要去上海,我跟他道别去了。”
“哦?自己去上海?他和崇学完了?”
“你也听说啦?”仰恩看着姐姐把酒倒在晚里,用点着的火柴一扫,表面立刻升起蓝色的火焰,“玉书说他跟崇学不是那种关系。”
“那就奇怪了,怎么说也不是好听的事,崇学怎么也不辩解?这黑锅不是白背了?再说老大不小,也不想着婚嫁的事qíng,还不是在外面瞎混?”
“不结婚就瞎混?那尚文也没结婚。”
“那也是问题。老太太本来想让他结了婚再出国,怎么知道他好一顿发脾气!弄得老太太也不敢说话了。我看等你们回国那天,他领个洋妞回来,老太太也得受着。”
“真的吗?他娶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老太太也会同意?”
“只要他结婚,生子,能给原家延续香火,老太太那里的标准是可以一降再降,怕就怕他心玩得野了,不想这些。崇学跟夏老板那事qíng,是底下人瞒着,没人敢说。要是给老太太知道了,那夏老板还能有命去上海……”
“哎喲!”仰思蘸了药酒的手稍微施力,竟给仰恩疼得叫出声。
“忍着点儿,不用力怎么散淤血?”
仰恩闭了嘴,其实那一瞬间疼得他不能忍受的,不是伤口,而是伤口上方,那“扑扑”跳动的东西。
从仰思的地方出来,天黑得如施重墨。仰恩经过回廊的转角,看见两只灯笼之间一片暗淡的天色,他抬头搜寻了一周,连颗星星都没有。
“在找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啊?”一转头,不知何时,崇学已高高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我是奇怪,今晚一颗星星也没出来。”他跟崇学jiāo往不深,每次跟与他说话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