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来,抱起他说,小四儿,你有没有见到爸爸?
父亲早已经不敢靠近她,也不送去疯人院,他还有几分慈悲心,怕她受欺负折磨,但更怕程家出了神经病,颜面无存。自从她用烟灰缸将父亲的脑袋砸出个血窟窿,他便令人开辟出一间华丽牢房,日日都有人看守,她偶尔犯病也被人治住,大家都相安无事。
她每每见到他都有杀人yù,可她清醒些的时候总会问,你爸爸什么时候来呀?我种了葡萄,今年可以酿酒。谨言怎么还不来看我?新茶到了,他不来尝么?他最中意我泡的茶水。
他不来,她便日日念与儿子听。
其实她儿子也已经死了。
但他总记得母亲说话时的神qíng,唇角微弯曲,剪水双眸凝雾含霜,最是一垂首的温柔。
可她最终死在那张枣红色大chuáng上,那天她不再揉一揉额头,拢一拢发,他去掀被子,望见一只翻裂见骨的手腕,血滋滋流了一chuáng。
谨言呢?谨言回来没有?我沏好了茶,我练了新字帖,画一幅三九梅花图,头发剪短了再留长,他怎么还不来?
爱,不要同他说爱,爱是什么?
一把杀人的利剑。
未央微微低着头,看着茶杯中狭小澄huáng的水面,轻声叹,“我有不祥预感,最终会泪流满面。”
一场贪念,红尘万丈,入坠深渊。
他听着,蓦地感动,或者说伤怀,还是她在感染他,两个人都患了病,要抱在一起死,这感觉似慷慨就义,油然而生英雄式的壮烈qíng怀。
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捏她的指骨手背,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一瞬间眼神的jiāo汇,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绵绵的qíng话或是殷殷的许诺,但全然脱不了口,这时面对起她来,他却是一句多话都说不了了。“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央有些懊恼,想起前些天的事qíng,心有余悸。“因为在念夜校,回去得晚,有一次上楼时灯已经不亮,我害怕,握了刀子在手里,没想到真是倒霉到这份上,到门口时从后头起来一个男人掐着我的脖子,竟不是要劫财劫色,而是直接要将我弄死。我反手捅了他一刀,他将我推下楼梯,还要来杀我,可我手上有刀,他受了伤也不敢上前,最后捂着肚子跑了。”
未央摊开手心说:“就是这样把骨头摔裂了,那一刀捅在脾脏部,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她说得平静,程景行却听得心惊,皱眉道:“你住哪里?要好好查一查。”
未央笑着说:“我后来又回戬龙城,并没有离你多远。”
程景行道:“你看,外面的世界多可怕,早应该回来。”
未央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动得泪流满面?”他真把她当作城堡里的公主,忘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经是旷野里开得最骄傲的一朵野蔷薇。但这样有什么不好?他要作一座山,给她庇佑,又有什么不好?她巴不得,应该心怀感激,终于不必迎风雨。
程景行继续无奈,招来服务员结账,“我们回酒店,休息一会,昨晚通宵工作,实在痛苦。”
未央调笑说:“我们还未签合约,你保证只盖棉被纯睡觉?不然要加额外条件。”
程景行回头瞪她,望见她弯月似的眉眼,心却软下来,忍不住伸手去揉一揉她毛茸茸的短发,嫌弃她现下丑模样,“怎么剪成这样?怪模怪样。”
“为了逃避追击,非常时刻非常办法。”
他签了她的手出去,“不许再剪。”霸道得很。
可是未央的心里却偷偷地生出一点点欢喜,一丝丝的甜,大约是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口吻管束她,在乎她。从内心里讲,她更渴望有正常生活,可以与同年龄少女一样叛逆刁钻,和家长们吵架,离家出走,然后哭着扑到母亲怀里。
再重复争吵,为芝麻绿豆小事qíng,吵得翻天覆地,天天都似过新年一般热闹,多好。
她挽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
林未央其实一点也不坚qiáng。
对街旧式楼房下,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一溜穿着清慡的女人靠在墙边招呼,一张张媚笑的脸,像身旁七十年代的斑驳墙面。
一记响亮耳光,那男人满脸横ròu,骂骂咧咧抓着那女孩子头发,“他妈的,在老子的地头上揽生意,还敢不jiāo钱!活腻了!cao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