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_作者:沈夜焰(30)

2017-03-23 沈夜焰

  向日葵不只一株,而是连成一小片,都仰着橙huáng的脸,在灰扑扑的街景中格外显眼。然后,莫顿看见了坐在那堆橙huáng背后的林赛。

  林赛是个安静的人,一直都是。他静静地坐在街角,静静地守着身边的花,静静地看着纷繁嘈杂的行人,静静地笑。那笑意不是清淡的,冷眼旁观的,而是善意的,温暖的,像身旁那株向日葵。

  当时莫顿并没有对这个男人过多地关注,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刚接手新的工作,太多头绪需要梳理。只是偶尔,无意中抬头,会瞥到那个静静的人影。那人身边的花却并不只有一种,有时是火鹤,有时是玫瑰,有时是鸢尾兰——原来他是卖花的——不过更多时候,是向日葵。

  渐渐地,莫顿开始留心他,总会在出门上车或下车回来时,有意无意地向那边瞄一眼。车流人流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陪衬,在一片分不清轮廓的灰色中,那抹橙huáng成了眼里挥之不去的风景。

  和林赛有进一步的接触,是在一个yīn雨绵绵的下午。莫顿正要出门去海亚王子的府邸开会,尖锐的警报声,像利剑一样突然刺破繁城的上空。人们心底最深的恐惧一下子被提了出来,惊慌失措,甚至哭泣叫喊。大家你推我攘奔向最近的防空dòng,生怕比别人慢上一步。

  在这一群无头苍蝇一般仓皇四奔的人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那就是林赛。他站起来,有些茫然无错地看着周围的慌乱,好像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花篮被人踢翻了,鲜花撒了一地,无数只脚踏上去又踏回来。林赛想去捡,却被挤到一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篮子花跟污泥混在一起。

  没等莫顿反应过来,他自己已经奔到林赛身前了,一把拉过他:“没听见吗?警报!你得快进防空dòng,敌人马上就要来空袭!”

  林赛一脸茫然,似乎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再细讲,莫顿拉着他,一直跑到保卫厅下的防空dòng中,那里早已聚集了很多军官,看见他俩过来,连忙站起身让出一条路。

  这是一场虚惊,敌机很快飞过去,并没有扔下什么炸弹。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时莫顿才发现,林赛之所以没有跑,因为他听不见,不但听不见,而且不会说话。

  残疾人莫顿并不算陌生,他的未婚妻就是个盲人。可怜的艾达,还没出生时就和莫顿定下了娃娃亲,出生才发现,这孩子两只眼睛都有问题。两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把灾难拖延到艾达十岁,在这之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认识莫顿的人,都说他xing格刚硬坚毅,甚至于冷酷,却不知道他曾经也很柔软。艾达失明之后,一直是莫顿陪在她身边,耐心细致、温柔体贴,尽自己一切所能,令这个未婚妻感到愉快,尽管事与愿违,艾达十六岁的时候,还是死了。

  这六年时光,和艾达的突然去世,给莫顿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抽时间去当地的孤儿院看一看,捐助些金钱,尤其是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们,他希望他们能幸福,不要像艾达一样。

  如果是普通人,因为这种联系,说不定会对林赛另眼相待。可惜莫顿不是普通人,他一得知林赛的缺陷,警惕心立刻涌上。他命人把林赛送回去,这件事告一段落。

  太巧了。莫顿在办公室里想,太巧了。这样敏感的身份,这样紧张的局势。恰恰自己刚到繁城,恰恰出现在自己办公楼的门前,恰恰是个身体有残疾的人。莫顿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第二天傍晚,莫顿结束工作要乘马车回家,一到门前就看见林赛提着个篮子站在院门外。他似乎等了很久,衣衫单薄,在yīn冷的空气中冻得鼻尖发红。

  莫顿没有理会,径直上了马车,穿过院门走出去。没想到林赛跑了过来,他拦住马车,伸长手臂,把篮子举得很高,凑到马车窗前。打开遮篮子的布,露出里面烘焙的小苏饼。林赛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些期待和赧然,更多的却是感激,他张开嘴慢慢作出两个字的口型,莫顿看的懂,那是:“谢谢。”

  莫顿面容冷淡,根本没有向那篮子东西看一眼,他完全漠视林赛,只转过头对侍卫官说:“回府。”

  林赛的笑容凝在脸上,他羞惭而láng狈地急速后退,让出道来。马车很快离开了,转弯的时候莫顿回头,林赛还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没有了那堆向日葵的衬托,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隐没在一片黯淡的灰蒙蒙的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