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_作者:寐语者(57)

2016-10-13 寐语者

  他很清楚我还不能听懂,但是他依然闲闲地讲……讲从前的袍哥帮会,码头堂口轶事,讲陪都抗战岁月,讲滇缅深山里的奇事,讲他在太平洋海岛上的诡异见闻。

  他手把手提着毛笔教我写字,从“永字八法”练起,等我能把字写端正了,他就教我写了第一个连贯的词,那个词是“jīng忠报国”。

  多年后,我长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话中,听他们谈起爷爷,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不苟言笑,脾气峻严,甚至有些待人疏离。

  那怎么会是他呢。

  在我眼里,他是醉心花糙园艺,醉心手工,高兴了会唱几句huáng梅戏,爱听评书,爱看武侠小说,会讲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总是jīng神抖擞,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头子;是每天早晨帮我背上小书包,牵着我的手,乐呵呵送我去上学的那个快活的老头子。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爷爷微笑倾听。

  雨天有积水的泥洼,我淘气,穿着雨靴故意冲进去。

  爷爷从来不说什么,让我玩,不像奶奶一样唠叨。

  晴天时,阳光透过树荫,我们安安静静听着鸟叫声,在树荫里走。

  那条上学的路上,有许多闲生漫长的花花糙糙,尤其雨后,生机勃发,他总是兴致勃勃教我认那些花糙,那时我记得许多花的名字,后来渐渐都忘了。

  只记得,每天送我到校门口,爷爷挥挥手,看我走进去,他就转身离开。

  他总是两手悠悠负在身后,步子从容,背影挺直,阳光下的满头白发一丝不苟……这些细微的记忆碎片,这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还像是躲在铁门后偷偷张望的那个小女孩,一切都那么清晰,眼前晃眼的阳光,同学们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摊儿的甜味,都在爷爷转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后来我写小说,脑海里总有那么个背影,负着手,挺拔又从容。

  这背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能见到,只能想象,想象他在那个时代的光影里,以这个姿态站立着,坚实而温暖,笃定又宽广。

  第十九章五十六年的相守与离别

  和爷爷共度的最后一个大年三十,是在爷爷的病房里度过的。

  那夜,一家老小都已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先在家里一起吃过了年夜饭,奶奶还是亲自下厨做了她的经典菜。

  饭后一大家子人,乐呵呵对奶奶说,我们去给爷爷拜年啦,一会儿就回来。奶奶知道我们不会让她去的,她有高血压,最怕激动,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病倒。她只能送我们到门口,假装平淡地叮嘱我们,要跟爷爷带去什么话。

  二婶留下来,在家陪她看电视、聊天。

  医院离家很近,就在一街之隔的对面,从窗户能看到。

  奶奶就站在窗户后,目送我们过去。

  病房是一个套间,每次去都觉得有点空dàngdàng的,此刻一大家人涌进来,顿时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孙辈的小孩子,挤到病chuáng前,拉着手喊爷爷;高个子的儿子女婿们围在最外层,踮起脚喊着爸爸过年好……走在后面的,还得排队排到外面客厅。这阵容把护士们看得咋舌又好笑。

  每个人进到病房就争着和爷爷说新年好,高高低低的人头挤满病chuáng前,南北各地口音的“爸爸”、“爷爷”叫成一片……老爷子被这阵容搞蒙了,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家又惊又乐地笑起来,赞他今天好厉害,居然能说清楚话。

  他也露出笑容,努力转动目光,打量这群人。

  他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不认人了。这一群人,谁是谁,他已认不出来,即使是最疼的儿子,最爱的孙子,他也只是茫然望着你半天,对你微笑,叫不出你的名字,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他的思维已处于混沌状态,在昏迷或清醒中自言自语,十句话有八句颠倒了时间,回到了过去,喃喃说着年轻时的事。没有人能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住进医院之前已是这样,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会突然盯着身边陪伴的家人,不知把你当成了谁,问你一句云里雾里的话……比如,“我的枪在哪里?把枪拿来!”或是突然大段大段讲很多的话,含糊不清,没有逻辑,谁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就像陪他演他的人生穿越戏一样,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不把他从年轻岁月里惊醒。奶奶会回答他:“枪用不着,我帮你收起来了。”他不放心地又问好几遍,奶奶就一次次认真地回答他,在抽屉里,在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