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旁边,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眉头皱得很紧,护士抽一下,他将我的手抓紧一下,却始终一声不吭。护士走后,我喂他喝水,用吸管给他一点点喝。他努力喝水,显出qiáng韧的生命力,苍白的脸上平静得根本不像个刚受了极大痛苦的人。
他就是这样的,小病小痛从来不说,不舒服也不让人知道——小时候有次在花园,我跟着他摆弄花糙,他不小心从台阶摔下去。我那时还小,跑去叫奶奶,等奶奶赶来一看,爷爷若无其事坐在那里,一口否认摔跤,说是小孩子乱嚷的。奶奶不相信,检查他衣服发现有泥痕,再看他手肘膝盖,果然全磕破了……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依然那么逞qiáng,连摔跤都觉得是丢脸的事,不肯承认,也是怕奶奶担心着急。
时间和疾病耗损着他的ròu体,却从来没有磨掉他的坚qiáng。
也巧,爷爷走的那天,恰好是他墓地刚完工的时候。奶奶说,他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家已经为他安置好了,布置得也满意,于是高高兴兴过去了。我也愿意相信是这样。
爷爷最后的模样很安详庄重。
前一天姑姑刚替他剪了指甲,刮了胡子,让他显得jīngjīng神神的,和年轻时候一样帅气。看他和奶奶的结婚照,他一双浓眉,眉弓略高,有种qiáng硬的弧度,很是英俊。
奶奶见他的最后一面,正是他最后一次转院去抢救那天,救护车从奶奶家门前的医院接了他,缓缓开走,爸妈和姑姑跟着救护车走了,留下我和妹妹陪奶奶。奶奶望着爷爷被送上救护车,看着车子掉头,开远,她一手抓着我,一手拉着妹妹,仿佛脚软得站不稳,身体隐隐在发抖。她站在街边一直看、一直看那救护车变成个小点隐没在川流的车辆中,仍伸长着脖子,红着眼圈,低声自言自语说,这一走,我还见不见得着他……后来她跟我说,其实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感到,再也见不着了。
真到了爷爷走的那天,她在家里得到消息,还算平静,也没有哭,只是呆呆坐在沙发上……一直到我们扶她走进悼念会大厅那一刻,她看见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看见那个突兀摆在正中间的长匣子,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即使我和妹妹左右挽着她,也几乎扶不住她往下滑的身体。她蹒跚着在门口就要跪下去,哭声像是从胸腔里撕扯出来的。她趴在那个透明的长匣子上,望着里面安详的爷爷,叫人打开盖子,亲手拿了纸巾去擦拭他的脸颊,分明没有污脏,她只是想再为他做点事,再照顾他一下。
葬礼后,我们和爷爷道别,搀扶着奶奶离去。
好好的天气,却在奶奶转身走下那长长的台阶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按照家乡的习俗,这个时候我们是不可回头的了,奶奶尤其不能回头。
雨落下来,她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说,我知道你舍不得。
第二十章一日之晨,始于咖啡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六。
清晨微雨,醒来眯眼看见窗外湿漉漉的灰色天空,心安理得又睡回去。
如果是艳阳高照的周末,总不能安心睡懒觉,阳光在外面不停地唤你出来玩,像从前被关在家里写作业,小伙伴们悄悄在窗外chuī口哨,chuī泡泡,逗得你坐立不安。
悠悠地睡足了起来,推开长窗,冬日清冽的风从河上chuī来,Adige静缓河水似乎又浅了,中间河chuáng露出浅褐色影子,翡翠色的河水在yīn雨天翠色更深。外面雨丝密织,河岸上有人撑伞散步。意大利的冬日,再yīn冷,也有种温柔调调裹在cháo湿的风里。
yīn雨天的早晨,不想出门去咖啡馆,找出摩卡壶来,自己煮咖啡。
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往壶里填咖啡粉,要有一点平心静气的耐心,才能把粉填得匀称恰好。
每当这样自己动手煮咖啡时,总会想起一些旧时光。
想起去过的许多间咖啡馆,散布在这个世界的不同角落,巴黎、柏林、萨尔茨堡、布拉格、奥斯陆、香港、上海、北京……不一样的时间、地点和故事,一样的咖啡香气。经历越多,记忆也越多,纷繁回忆里的美好光点此起彼伏闪烁,却往往都模糊在一起。
这个早晨,咖啡粉的香气扑入鼻端,我想起的是,几年前,在鼓làng屿的一间咖啡馆里,有个可爱温婉的咖啡师姑娘,捧着磨好的咖啡粉,让我闻。坐在阳光斑驳的榕树影里,对面的好友,拍下了我低头闻咖啡的样子,还有咖啡师姑娘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