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子,依然软和如在生时。她一颤,不由自主想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身后侍从忙将她拦住,见她泪水落下,唯恐亲人眼泪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时顾不得礼数,只将她合身抱住,“夫人节哀,您这样子,公子走得也不安心……”
安心。
这两个字轻飘飘传入耳中,似一刀戳进心里,呼吸为之凝滞,喉咙里有什么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么急yù冲破而出……陡然间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软倒,只觉力气急速溜走,再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侍从慌了神,高声呼喊医生。她听见侍从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好累,好想合眼睡过去。可是,还不能睡,有什么事qíng是她忘记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侍从看她眼睛渐渐合上,身子绵软无力,眼看是昏厥过去。qíng急之下正要将她抱起,却见夫人眉头略紧,微弱地呛出一声咳嗽,竟悠悠睁开了眼。
医生和护士已奔进来,见状忙要送她进病房,她却勉力摆了摆手,自己缓缓站稳身子,却仍有些摇摇yù坠。侍从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这里!少帅,少帅遗体也该入殓了。”
念卿闻言抬眸,怆然望住雪白chuáng单覆盖下的子谦,目不转睛望了良久。侍从看她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声。于是沉声道:“夫人放心,这里属下自会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电报。”念卿哑声开口,一字一句竭力说得清晰,“不要让他知道。”
侍从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对外间,找个说辞先挡过去。”念卿目光恍惚,语声却坚决,“暂时封锁消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侍从呆望夫人,一时间,完全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哪来这样的胆量敢将此事一肩担下!出了这样大的事,又岂能对将军隐瞒?难道独子下葬,也不通知为父的赶回来?夫人却头也不回,步履缓慢地走出门去,孑然身影穿过午夜医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顶上的灯光将她影子拖得长长,两旁刷得粉白的墙壁,似将她那单薄身影压在中间,不断朝她压过去,压过去……
葬礼在三日后举行。
外间因码头那一场大乱,已是满城轰动,各种离奇猜测不绝,一时流言四起。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没有音讯传回。因念卿执意压下消息,不对外张扬,丧事也就只好从简。子谦不信宗教,便没有道场法会,没有设灵致祭,只按照四莲的意思,请来一位高僧为他念诵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他消除业障,解脱苦海。
出殡之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念卿、四莲与霖霖。墓地择在离茗谷不远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围,面朝宁静海湾,脚下有万亩梨花,每到chūn来,雪海飘香,满目晶莹。这梨花林是仲亨常来漫步的地方,他喜欢这里。他说北平故宅的后面也有大片梨花,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谦的儿时梦、旧时欢。
念卿驻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涛,没有梨花绽放的时节,层叠枝叶被风chuī拂,远远送来细细簌簌的林涛,仿佛有谁在耳边低语。天边有yīn沉的浓云层叠压着,连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来又有bào雨将至。
挟裹cháo意的海风越来越急,海面腥气与泥土湿气混合,疾风chuī得念卿一身黑裙黑纱飞扬。空气里的cháo湿终于变成雨意,雨丝飘上脸颊,沾湿眉睫。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见的雨丝玩,不经意看见一只随风飞来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绕着四莲飞舞,仿佛是被她鬓旁白色小花引来。
四莲被仆佣左右搀扶着,鬓角都是汗,脸颊隐隐有了些血色,脸色不像前几日那样青白。那淡淡红晕衬着她苍白的脸,仿佛竟有些透明。因担心她身子虚弱,念卿让侍从备了软轿抬她上山。她却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来,以她小产过后的身子,能走上这半山腰已是虚汗透衣。
半空中闷雷阵阵,雨丝越来越密。死寂的山岭上,疾风卷起漫天纸钱,与碎叶jiāo杂在一起,上下飞舞。子谦的灵柩落葬,huáng土一捧捧撒下,将棺木渐渐掩盖。侍从与仆佣纷纷跪地号哭,悲声此起彼伏,阵阵撕扯着人心。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独念卿以长辈的身份不能给晚辈行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