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牵来霖霖,让她跪在四莲身边,给她的哥哥叩头。霖霖睁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四莲……她的样子多么奇怪,脸上没有一点眼泪,好像变成了木头人。四莲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dòng望着前面,僵硬地叩下去,起身,再叩下去,再起身……孑然立在最前的念卿,朝那一抔新土,缓缓俯身鞠躬。霖霖屏住气息,乖乖跟随四莲叩头,直至女仆放开她,才立刻挨到念卿身边,小心翼翼摇了母亲的手,问出心里的话,“哥哥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念卿垂眸看女儿,在她黑乌乌、亮晶晶的眼里,看见自己神qíng恍惚的样子。身旁的四莲依然安静得似一个没有活气的影子。
念卿无言凝望她,希望她会哭,会恨,会狠狠咒骂。然而四莲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痴痴怔怔,好像还在梦中不曾醒来。当她在病chuáng上睁开眼,得知子谦与孩子已双双离去,就那样睁大眼睛望着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说出下文,等她说子谦还会回来。没有人见到少夫人的眼泪,即使仆人在深夜走进她的房间,也只看见她安安静静躺在chuáng上。她如常起居,如常说话,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就鲜少有激烈的qíng绪,不像念乔,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从前总是那般沉静,如今这沉静变成了死寂,再没有一丝波澜,一颦一笑都似已冻结。直至这一刻,看着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鲜朗的男子将永远埋在huáng土之下……念卿望着四莲,目不转睛望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在四莲脸上看见了笑容。
四莲在笑,笑得唇角弯弯,眉眼细细,如同在婚礼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谦就在她面前,又一次伸出手给她,领她翩跹共舞,带她旋入五月绚烂的花海。
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绽开,令念卿在夜里一次次惊醒,梦中都浮现葬礼那日四莲的笑容。
葬礼过后,四莲病倒,连日高烧不退。念卿在她身边不眠不休照料了两天两夜,终也不支。医生唯恐她的结核病因过度悲伤而复发,不得不注she镇静药剂,qiáng制让她卧chuáng休养。所幸四莲开始好转,毕竟年轻,身子康健,高烧退得也快。
这日夜里念卿jīng神略好,听女仆说少夫人还没睡,大半夜了还在整理少帅留下的书。念卿默然怔了半晌,披衣来到四莲房间外。虚掩的门里亮着暖色灯光,四莲跪坐在地毯上,将书本堆了满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见念卿站在门外,也没什么反应,复又低下头自顾忙着。
念卿推门走进去,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叫人给你拿个垫子。”
四莲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声问:“忙什么?”
她垂目看着那些书,语声低微,“他看书总是随手乱放,到下一次又不记得放在哪里,一顿乱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来才不会找不着要看的书。”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书,涩然道:“他们父子有很多一模一样的习惯。”
两人相对无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又能再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将披在身上的长衣搭在四莲肩头,转身朝门外走去。身后却听四莲低低开口:“你……帮我瞧瞧这个好吗?”
念卿回身,见她从胸口取出那只怀表,捧在手心里,“这上面刻有洋文,我认不得。”那怀表表壳十分简单,迎着灯光看去,依稀可辨表壳下方刻有几个细小字母。这不过是原厂商的标识,并不是仲亨或子谦刻上去的,没有任何意义。
四莲却满眼期待,目不转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谦究竟在表上刻了什么。念卿指尖抚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见开头有个“L”——
“是lotus!”念卿脱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莲期待目光,“lotus,是莲花的意思。”这怀表的外国厂商或标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莲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莲花命名。然而念卿不愿说出实话,只含泪而笑,“他刻的是,莲。”
四莲睁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没有听懂。然而大颗的泪水已涌出眼眶,如断线的珠子沿着她脸颊滚落。她握紧怀表在掌心,合身扑入念卿怀抱。
门前廊上的仆人都听见了少夫人房里传出的哭声,那样哀切,那样绝望,却是少帅去后,第一次听见少夫人的哭泣。这哭声从房间传出,悠悠回dàng在静夜的茗谷。园子里寂静无声,虫鸣鸟啼都消失,只有这哀泣声难抑难止,似一线哀怨游魂徘徊,又似qíng深难酬的万古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