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作者:寐语者【三部完结】(272)

2016-10-13 寐语者

  “四少回来了?”林燕绮意外之极,语声里不经意流露的惊喜落入蕙殊促狭笑眸里,令她不由红了脸颊。蕙殊迫不及待向她说起四少此番回来,变得如何潇洒如何沉着……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步入对面的“明月楼”酒家。

  “这地方可选得好。”蕙殊一踏进垂湘妃竹帘的包间,便朝那水墨屏风后的人扬眉笑道。

  林燕绮抬眸看去,见那屏风之侧,雕窗之下,淡淡侧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丝温润笑意看向自己。一别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旧,仍是一身点尘不染的雪白衬衣,只那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越发幽深,越发沉敛,越发令人看不到边际。

  “燕绮,多日不见。”他向她走来,自然而然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些亲近,却不会令人觉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这令林燕绮下意识微侧了脸,不愿被他看见自己额上那道伤疤。

  纵然有齐眉的斜刘海遮着,他还是看见了。

  这就是那道疤了。医院爆炸当日,是她不顾危险冲进病房,护着念卿撤离,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念卿挡住了炸飞的玻璃。若没有她,那些炸成无数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将尽数飞溅到念卿身上。她因而受了不轻的伤,伤愈之后,额头仍留下一道无法消弭的浅浅疤痕。念卿却在那惊心动魄的爆炸中毫发无伤。

  薛晋铭的目光从那伤疤上掠过,仿若没有瞧见,上前替她和蕙殊拉开座椅,亲手为她们斟上陈年女儿红。桌上菜肴琳琅,衬着琥珀色的女儿红,入目活色生香。四少是最会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简单随意,实则jīng妙入微,无一处不是最最熨帖。屏风外,幽幽细细传来清唱小曲的稚莺似的女声,那是个穿水红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缓吴音,字字句句,低低婉转,唱来却是入骨悱恻,“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恁争,百年好合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qíng,怪伊底事翻悲哽?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薛晋铭执壶斟酒的手,略略一颤,那琥珀色的女儿红从杯中溅出一滴,浸开暗色痕迹。

  蕙殊的笑语也顿住,静静的,只听那红衫女子细细声唱下去,一阕《密誓》唱完,并未接后面的《埋玉》《哭像》,似有人不愿听那悲悲戚戚的段子,她便指弦轻转,曲调低回,将那空惘弹词轻轻唱来,“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湘妃帘后,女儿红陈年醇香袅袅,一室幽静。良久,侧耳静听的三人一动不动,似连什么都忘了。

  “他们……可还好?”打破这缄默的,却是林燕绮。

  薛晋铭没有回答,连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一杯酒斟满。

  蕙殊也静默。

  林燕绮话已脱口,无法收回,一时间只觉追悔。

  不该问的,真真不该问。那两个人,必不愿再被人记起,不愿再被人谈及。关于他们的传奇,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可是她又怎么能忘。她亲眼见过那样一个男子,亲眼见过那样一段深qíng。只要见过,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记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静好。淡淡的月华从帘隙里照进,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里的女子,仿佛是白茶花的jīng魅幻化。没有人忍心惊扰那样的睡颜,她不忍,那久久伫立门前的男子也同样不忍——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许久,任月光照得他两鬓如雪,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端起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随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智者,亦是真正勇者。

  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当孑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属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家国如同效忠于他;已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面对苦苦挽留的部属,淡淡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