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如今这信念终被他自己打破。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心力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难道要再耗去整个的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吗?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qiángbī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领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去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自兹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浮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他们很好,她已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帘外弹词清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支新曲,“闲qíng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林燕绮轻吁出一口气,回眸与蕙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蕙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薛晋铭送燕绮返家,难得良夜,得遇故人,两人兴致颇高,一路慢慢散步走回去,只让司机开着车子在后面徐徐跟着。在一处即将打烊的卖花铺子外,林燕绮看见一盆开得极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几分茗谷白茶的风韵。薛晋铭停下来,将那盆花买了,挽起衬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对燕绮笑道:“我不会养花,你且替我养着吧。”
燕绮朗然一笑应诺。来到屋前,薛晋铭将花jiāo给了门房,与燕绮握手道别。燕绮走上台阶,复又驻足回眸,微微红了脸,轻声道:“你多保重。”
薛晋铭颔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门内。昏huáng路灯下,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半空中月华皎洁,也不知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蓦然间,心头兜上那一句“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怅然笑意浮上眉间,心头一点隐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晋铭转身走向车子。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低声说:“有消息到了。”
薛晋铭面无表qíng坐入后座,接过司机递上的一份褐色机密函件,就着路灯光亮,淡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七个字:“灰鹄坠入荆棘丛。”
一丝冰冷笑意浮现在薛晋铭薄削唇边。这七个字,将变成明日各大报章上关于前总统流亡途中客死异乡的头条新闻。
那修长优雅的手,将褐色函件缓缓合上。雪白袖口上,两粒黑曜石袖口在夜色中闪动幽冷光泽。黑曜石相传为避邪之物,以百炼之jīng纯,镇煞挡恶,去疾除秽。
偈云:净洗宝珠,当愿众生,内外无垢,悉令光洁。
【第三部】明月照人来
第一记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yīn沉,海风呼呼刮过,大雨即将袭来。往常水清沙细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yīn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通过话筒放大的声音,立刻被呼啸的海风chuī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我们现在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yīn暗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的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的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