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作者:寐语者【三部完结】(311)

2016-10-13 寐语者

  他的目光太亮,让她有一种想遁逃的感觉。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解释不了的执着念头,我大概是钻在这个谜题里出不来了。”艾默搁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却凝视她,毫无放她回避的意思,放缓语声问:“第一本书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爱的缘起,那些让人感动的细节,不也同样是你的想象和重构吗?”

  艾默手里茶勺叮当一声碰在瓷杯沿上。

  “也只有女xing作家才能这样细腻,我真佩服你想象出来的每个细节,竟像是亲眼见过,真的在这里发生过……”启安赞叹,“你把他们的相遇相知写得非常làng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说更jīng彩。”艾默淡淡地回答。

  “小说可以很完美,生活却太残酷。”启安意味深长地一叹,“小说里你可以安排他们做一对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远,现实里茗谷的传说却是血淋淋的。”

  艾默一窒,脱口道:“那不是真的。”

  启安深深地看她,“可是茗谷毁于一夜大火,豹子伤人、督军遇刺这些都有据可查,是当年报章披露过的,你不也在文史馆看到了当年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苏联的档案不也言之凿凿地记载着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早就死了吗?”艾默嘲讽地笑,“真相和谎言,都是人写的。”

  启安笑起来,“你是说那部电影?我很喜欢那个结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结论?”

  这样轻慢的态度,这样无所谓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令艾默非常失望。她搁了杯子站起身,表qíng冷淡,“休息好了,我接着去gān活。”

  他看着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资料和图纸堆中,背影也透出倔qiáng。

  启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激将、旁敲侧击……各种法子都用过了,她就像一个藏满秘密的琉璃瓶,奇异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明明已瞧见影影绰绰的宝藏,却滴水不漏,无处下手。

  一切只因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细白的làng花涌上又退下,启安缄默地靠了椅背,心绪也随之起起落落,陷入淡淡寥寥的失落中。

  台灯的橘huáng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艾默靠在chuáng头,对着泛huáng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huáng的纸上写了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糙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书写之人的郁悒无助的心境——当那只纤瘦的手,深夜握笔,面对唯一可容她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万语如cháo翻涌,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最后一页的日期定格在一九二六年的某一天。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有你的消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除此再没有多余字句,没有悲悲切切的倾诉,没有悱恻缠绵的相思,只有墨痕淡淡晕开在泛huáng纸页,只有无穷惆怅洇漫于时光……那该是她最悲苦无助的日子吧。

  一个个亲人好友接踵离去,日记本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出现到消失。胡梦蝶、方洛丽、顾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谦,最叫人怜惜的四莲……都走了,他们一个个都从她身边离去,徒留下空dàngdàng的茗谷在身后,留她独自守着幼女,朝朝暮暮,风刀霜剑,苦等那人归来。

  明处是政局大乱,流言纷起,战事一触即发;暗处有毒蛇般的敌人,时刻等待将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这半生一次次走过的危局,总在风头làng尖,总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铮铮红颜,是一朵怒放的罂粟,谈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却摘去她一身尖刺,用爱qíng磨去她的锋棱,将她变成一个隐忍坚qiáng的女人,更变成一个柔韧仁慈的母亲,拼却薄弱之躯,守护在他征伐的终点。

  纵是如此,她留下的字里行间,仍是从容毅然。

  要怎样的挚爱,才修得如此深沉qíng怀?

  艾默泫然,只觉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这样的深qíng眷恋,却被后世流言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懂得。

  家国家国,国不可一日有负,家却总被遗忘身后。

  她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悔过?

  重病之中,垂危之际,子谦之死,四莲之伤……这样的时候,她有没有怨过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头,又会是另一番大相径庭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