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瓶上一个细细的管子牵到他的手臂上,我父无知无觉地躺着,面容平静。我心中顿生无限悲哀,看着亲人等死是何等痛苦。
泰修远当年也是得这病去世的。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泰然,看着父亲躺在chuáng上,一寸一寸死去,又究竟是怎样的悲凉?
突然想找到他,问问。问他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彷徨,是不是这么焦躁。问问他那时有没有独自哭过。
我理所当然地搬回家里住,打理一切事务,妈妈只需要做饭就好。但她总是要哭,我得不停劝她,口gān舌燥。爸爸则很沉默,不和他说话,他便一句也不说。
病房楼下一株腊梅开了花,一树鹅huáng,芳香扑鼻。爸爸站在树下,一看就是半晌。
我说:“要不折一枝回去cha花瓶里吧?”
爸爸摆摆手,“我是想着,你刚出生那时,这株树还不到一人高。那年大雪,差点冻死它。”
病痛让他悲天悯人。
我站在他旁边,看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心如刀绞。他辛苦这么一辈子,才享了几天福,这就要走了。我qíng不自禁依偎过去,从背后搂着他,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儿时,我一旦这样做,不论求他任何事,他都一定会答应我。
“爸,”我说。“我们进屋吧,我给你染头发。”
爸爸笑,“你小时候最爱给我拔白发,越拔越多。然后问我,爸爸,等头发全白了,是不是要死了?”
我汗颜,急忙道:“我顽劣愚笨,童言无忌!”
妈妈从楼上探出头来,“大冷天的,有什么话不可以回来说?”
我忙扶着爸爸上楼去。
下午我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走了这些天,这才发现有扇窗子没关,融化的雪水从窗台上流下,在墙上留下一道道黑渍子。靠窗的一盆吊兰也给冻得半死。我呆呆站在客厅中央,触眼皆是苍凉。
电话里有两通留言,都是泰然打来的,说他打我手机我不接,家里又没人。他有些不高兴,“天那么冷,你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回,改了录音回复,下次他再打来时就会知道我已经搬回家去了。我不急着告诉他爸爸的病,他既帮不上忙,又多几个人担心,何必呢?
除夕夜,我和妈妈合作,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电视里热热闹闹的,外面院子里的孩子在放着烟花pào仗。我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我把爸爸珍藏了好多年的好酒打开了,给他满上。以前我和妈老叫他戒烟戒酒,说这对身体不好。结果他是戒了,可身体要坏,防也防不住。事到如今,还不放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大gān一口。那火烧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一股qiáng劲的冲劲反涌上来,呛得我直咳嗽,却又是觉得顿时通身舒坦。
爸爸笑:“你小时候看我喝酒也想喝,我就拿筷子沾一点点给你尝。哈,辣得你哇哇叫。”
对门邻居放起了鞭pào,轰鸣声掩盖了一切。我扯着嗓门喊:“爸,我送你件东西。”
说完,把亲手打的围巾拿出来给他围上。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额头。现在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药味,渐渐取代了昔日的熟悉体味。
爸爸抚着围巾,等那阵鞭pào声过去了,对我说:“其实,我最想看到你披上嫁衣。”
妈妈急忙把脸转了过去。我一时无语。
爸爸又说:“我不是催促你,你是真的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你现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我不是有你们吗?”我说。
爸爸拉过我的手握着,“我是想看你有个归宿,这才……”
这才可以安心走……
那一刻,眼泪险些要掉了下来。是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尴尬局面。
是泰然打来的国际长途。他大概在室外,电话里吵得很。他兴高采烈道:“新年好!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事事不顺心才是!我回他:“你也一样啊!玩得开心吧?”
“我妈最开心,一路上都有人以为她是我姐姐。”
我简直可以想象他穿着当地人的那种宽大的衣裤,摇摇摆摆走在小摊贩前,经过旁边的小女生捂着嘴巴要叫又不敢叫的样子。
电话很快给秀姐接了过去,她在那边说:“木莲,向你父母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