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100)

2016-03-31 林擒年

吕相目送皇帝,苦笑。他的确在某个瞬间有过这种心思:借乱兵之手灭去将来的“佞幸”。皇帝那边痛也就痛了。痛烈点儿没关系,剜心剜肺的痛,忍忍也能过去,古来帝王有几个是圆满的?痛长点儿也没关系,一世不通qíng爱也没关系,人生在世,谁没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谁让他是皇帝呢?谁让他是这乱世当中,由乱到治的唯一希望呢?天下乱了将近两百年了,人心思定,总该有个明主出来挑这个大梁。综观整个汉土中原,也就只有这位既有“明主”的气度,又有“霸主”的霸气。这位善审时度势,会用人,能用人,好钢都用在了刀刃上,非常清楚哪是大局,哪是大势,法度如何,底线在哪。从自家老子手上接下的烂摊子,仅用了八年时间就造出个盛世的雏形来,这份能耐,这样手段,这副心机,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了,非他不可。天下归心的君主,私人qíng感是不能摆进心里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大,摆了人,天下摆哪?因此,那撮“窝边糙”还是拔了的好。虽然挺可惜,顶好的一棵将帅苗子,英年殒没,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可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将帅苗子两百年间能出三四个,但横扫六合,御极八荒的明主四五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位。他吕维正已经当了一回贰臣了,实在不想再当一回“叁臣”。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他都要试试。不然他不会明知君王一怒的后果,还要明目张胆地把何敬真拖下水,拖到敌营涉险,拖到五百名在身上绑了一圈火药筒子的兵士中间。他在拿自己一条老命去换一个“天下太平”的前景呢!

第52章 阔海捞针

在何敬真拉着他跑的时候,为他抵挡明枪暗箭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机会从背后偷袭,只要心肠再硬几分,点一个火药筒子就够了,两人一起炸个粉碎,也是一命抵一命么。反正皇帝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大面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吕维正没什么可cao心的——都城附近的守军几年前就预备好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处人工掏出的巨大dòngxué,藏兵五万,粮糙也囤了足够二十万人三年的吃喝嚼裹,只要门阀那边一动,这五万能征惯战的兵卒就会从城外杀进来,把逆贼杀个光净。沈舟那边早就从李天泽的围困当中脱身了,只不过对外宣称“全军被围,无力回援”而已。杨镇在第一员叛将倒向蜀羌军之时,就悄悄从蔚州开过来了。章达那二十万人都入了关山,离留阳仅有半天脚程了,军报上还故意说才启程。障眼法耍得这么好,还要把何敬真召回来,特特召回来,一路放行,直放进御书房。两边一见面,皇帝勉qiáng充了一会儿人君,一会儿过后又成了凡夫俗子,师弟说什么全没听见,满脑子的黑huáng心思烧得开了锅,面上依然稳如泰山,定睛看着师弟两瓣唇开开合合,看到了“日后”,看到了“长远”。召师弟回来就是为了日后与长远,有意造个危局,要师弟进来扶危济世,力挽狂澜,救了一城十万人,安个军功,给个封赏,拔成禁军统领,从此留在身畔,常伴左右。他日皇帝集权在身,宠幸个把人,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其实,吕相与皇帝同属一类人,都是能透过一些小举动看进人心里去的人。他把皇帝看得那么明白,皇帝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算差了一着棋。他以为吕相这样明白他心思,绝不可能毁他一生喜怒jiāo关的人,让他身前身后一片荒芜,至老悲凉。然而,这着算差了的棋其实不是吕相,而是那个他一生喜怒jiāo关的人,那人早就拿定大主意要自灭,吕相不过是块踏板,踏着走向条名正言顺的死路。生死攸关的关口,那人绝想不到吕相在他身后一会儿“杀”、一会儿“留”地痛苦摇摆。也想不到他蹲身一“背”,把吕相绑到背上的一套动作,会彻底掐灭他灭了他的念头。当时的吕相在想些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想,就瞪着他趴着的那面单薄的背,心里骂他:好个呆小子!你自己跑不就完了么!还停下来背个跑不动的老累赘gān啥!这老东西上一刻还想着和你同归于尽呢!你放他到背上不是给他行方便是什么!他在靴子里藏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朝你心口喂一刀,大罗金仙都救不回!
吕相这样在心底痛骂他的时候,一支羌箭扎中了他的小腿,他就这么给倒拖着坠下马去,触地之前还不忘给老累赘找接应,老累赘让接应的接走了,往生天蹿了,却把他撇给一层层的刀剑,一群群穷凶极恶的人,问都不问一声,说不定心里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幸好不用自己动手,不然良心还有地儿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