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101)

2016-03-31 林擒年

原来自己早不问晚不问,单单在快入城门的时候问起那护卫将军的下落,是为了给良心一块摆放的地方。原来自己要郑季回程寻人,不是为了给皇帝一个jiāo代,而是要给自己那砢碜无比的良心一个jiāo代。
人心真是经不起细咂摸,一旦咂摸出不好的滋味,自己都恶心。
吕相站在厅堂外,举头望向天际,gān涸已久的眼眶一阵cháo热,忽然泪落如雨,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呢?他问自己。将来的佞幸这时可能死无全尸了,你求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么?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怕他将来乱了皇帝的心,乱了天下归一的大棋局,处心积虑要除之而后快么?真除掉了你又要哭他,为什么?
吕相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就是想:呆小子,我吕维正欠你一条命,此番你若有命回来,我必定寻时机还你!
周初三杰之首,居右相位三十又二年的吕维正,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走眼,就是他对皇帝这份深心的把握。他以为没了这人,皇帝固然是要心痛的,但那痛是可以调和的,是想起就痛一通,想不起就不痛的一种隐痛。他以为内乱过后的百废待兴、天下归一的宏图大业,足够皇帝cao一辈子的心,久久才能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久久才痛一回。谁知皇帝竟是那种动了qíng就再不回头的人——看他日常起居就知道了:衣衫永远偏好一种样式,鞋履永远只穿一种样式,用饭时永远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糟腌小鱼,御批用的纸笔永远只用那一种。吕相与皇帝同吃住,就差同睡一张chuáng了,这么些细节不可能没注意过,只是不肯认,一旦认了,他殚jīng竭虑做的这些事算什么呢?还有意思么?
当然,吕相要好久以后才肯认下他这走了眼的判断。现下,他还站在厅堂前,等皇帝回来发落他。
皇帝没空发落谁,他从褚帅家宅里出来,立马调集人手出城寻人。依着他的判断,何敬真应当还活着。护卫将军总领整个都城的防护,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人物,活的比死的好用。尤其是在遭遇一次突如其来的“包饺子”后,不论是周朝的反叛还是蜀羌军都想得个大筹码好全身而退。逮到的活筹码越大越好,跑了个吕相,留下护卫将军也行。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应当不会灭口。但也只是应当,当务之急是捉到几个叛军和蜀羌军的人,问清状况。皇帝一道口谕,杨镇就送进来几十名俘虏,越问皇帝一颗心越往下沉。因几十名俘虏众口一词,都说那护卫将军自个儿把自个儿炸死了。
俘虏们不算说谎,伤成那副模样,死是应当应分的,不死反倒奇了怪了。
再说那时正是凌晨,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又乱,哪哪都是火药筒子炸开的巨响,哪哪都是人嘶马啸刀剑铿锵,有几人会去注意某个局部上的某个人呢?就这几十名俘虏还是从几千人当中挑出来了。几千人,审了又审,问了又问,为保供词真实可信还动了刑,放到皇帝跟前来的时候,假话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他们自认为的真话。几十人自认为的真话相互印证,前因后果刚好契合,这不是作伪做得来的。
皇帝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块金狮镇纸,盯着盯着就觉得那镇纸在打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模糊,忽然眼前一黑。他赶紧合上眼,拿手在眉心处慢慢揉,边揉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去阔海捞针地捞这么个人,怎么去死顶这阵痛,怎么去填心上那个透风的大窟窿。一片心思长满了,长稠了,猛然间一把扯去的那种痛和空,要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杨镇一旁站着,偷眼看了看皇帝——面色发沉,饱含水汽的那种沉黯,随时有疾风骤雨袭来。这时候最好识相点儿,少凑上前去。杨将军权衡再三,觉得识相这件事得分轻重缓急,目前的关键在于和皇帝讨个主张,下一步当如何行事。于是他十分不识相地开口了,“陛下,下步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皇帝久久不响,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搭理,还是单纯的没听见。他就是自己想自己的,脑子里把各种可能的下落演了一遍,脑子的演绎生动无比,非常血腥,演得一颗心都成了“劫灰”了,还得演,最惨最痛的演过去,真有那么一天的时候,好有点准备。演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地步,皇帝定下主意,要亲自出城找人。
杨镇一听——这不胡闹嘛!城外这时乱得出了格,刀剑无眼不说,真有那刺王杀驾的混在当中,瞄准了chuī一根毒针就够了!
“陛下,臣以为不可!”杨将军天生一条直肠子,说话不带拐弯的,上来就挡皇帝的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