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从十几万人中间超□□,坐到这讲武堂当中的,须得不是等闲人,他们看看来人架势,再听听言语,即刻知道这人是谁。
护卫将军何敬真的名声不说“动天下”,起码在丘八中间流传甚广,从雍州到青州,再到蔚州,闹出了蔚州案后,有点意气的都为他扼腕唏嘘过。数月前的留阳之围,这人敌营中往来,最后为了给两百多残兵开出一条生路,竟差点生生把自个儿炸死!这份悍横,近岁以来,无人可比。两百人早就凭想象自顾自地给护卫将军安了大膀圆腰,过胸长髯,黢黑脸膛。两头一碰面,见了庐山真面目,立马不适应了——怎么能是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别是假的吧?!
何敬真死去活来,也不过就是五个多月的长短,本就不壮实的人清减不少,加之闭户调养,门都少出的,几个月下来捂都捂白了,看上去正宗的一只绣花枕头。
然而,没人敢小瞧这只绣花枕头,原本喊着要撤的几人这时都顿住了脚,看他往讲坛上走。两百人一同屏气敛声,等他的开场白。
“两百人当中,真正上过沙场的不足三成,三成当中,真正历过大仗、硬仗、苦仗的,又不足三成,也即是说,今时今日的讲武堂,是名副其实的‘讲武’,纸上谈兵,棋盘中指点,图纸上往来,能说的不过是些gān巴货色。”
听到此处,下边有不服的开始鼓噪了。
“照这般说法,那还办来做什么?装样子么?!”
他也不接话,任由底下两百人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等他们说无可说,声音稀落下去,终至鸦雀无声了,才往下说:“即便是纸上谈兵也得谈,而且还得把人都集到一处来谈,为的不过是养出一两分同袍相援、和衷共济的心肠,须知战事不是一家一派单打独斗就能济事的,尤其是十几万几十万人协同,分几路作战时,最怕的是什么?是‘一军危急,他军不救’,是‘只容小我,不顾大局’!”
两百人都听说过“蔚州案”的始末,知道这是护卫将军九死一生之后的痛切之语,言发肺腑,故而格外能触动人心,两百人静默着听他讲古往今来,将所见所闻所感,讲到了“时机”与“耐xing”。
“一军危急,他军不救又分几种qíng形:一种是与彼有嫌,存心不救;一种是自扫门前雪的不救;还有一种是yù救而不得,究其根由,还是失在了‘耐xing’上,战时排兵布阵讲究庙算,讲究谋定而后动,布局在先,行动在后,然而兵事瞬息万变,当守的没耐xing守,自作主张退却或转移,一旦一军有险,他军却错了位置、过了时机,两边叫敌军冲隔开,想救也是有心无力了。这种境况最是可惜,还望诸位在讲武堂的这些时日多多用心,彼此讨教,莫要虚度了光yīn。”
最后这句说得有些老气,一点不似刚二十四五的人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苦痛守口如瓶,并没打算亮给谁看,一句老气的话淡而无味,但当中的好意规劝重有千钧,意思也深——如果一国一朝没有养出一群危急时刻不顾一切紧紧抱团的将帅,那“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就是空的,壮丽无比却遥不可及,这就是他为什么站在这里,领一个看上去既无油水又无好处的虚衔的原因。不管这些将来的将帅种子们如何设想,他该说的已经说完,接下来该把位置腾给“嘴上谈兵”的夫子们了。
当然,夫子们也不简单,都是些从战场上活出来的老将,归家荣养了,皇帝一纸诏令请出山来,就为这半年的课业。行军布阵可以看书,战场上的生死经验可是千金不换的。两百人同寝同食,同读书同习武同练阵,四十天后,该实战了。两百人分成两队,每队一百人,一队由何敬真领着,一队由老帅褚季野领着,弄个小型的两军对垒。还动了真格的,从上到下,人人都一身重甲,这重甲重有好几十斤,人人都忧心护卫将军那大伤初愈的小身板能否撑得起这套东西,后来见他打马从外来,一身重甲压上去照样把上马下马、趋前退后玩得很顺溜,就放下心跟着他冲锋陷阵去了。
两边战至胶着,御医来了。再过一会儿,皇帝来了。众口一词:刀剑放下!重甲卸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倒好!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才刚有点儿活气就敢弄这些!还重甲!还骑马!还仗剑!还对战!还冲杀!可真有你的!
皇帝对外拿天子派头,一挥手让众人散了,等人都走光了,对着不省心的这位,才端出师兄派头,上来就拖他手,嘴上不说,眼里流火。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没有正经弟兄的皇帝在拿“兄长”的乔,关怀呵护泛滥了,偏又没有弟兄让他疼,一腔泛滥了的关怀呵护只好冲着师弟去。内侍们、护卫们看着皇帝把他那宝贝师弟拖上了御辇,关门落帐后小声训斥:“你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一方面要给师弟留脸面,另一方面又不能不给这不长记xing的师弟几分教训,只能压低了嗓音把火气通过言语放出来,“你知不知道数月之前……”,数月之前那三日三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恨不能日夜把你别在身上寸步不离,天晓得一眼看不见你又把自个儿折腾成什么模样?!求你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不经吓的心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