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来,两人不即不离,不远不近,不内不外,不伦不类,藕断丝连地活在qíng蛊当中,活在似有还无的濡沫当中,活在yù断难断的彼此牵念当中。本以为总有一天能算清楚、断gān净,谁知越算越算不清楚,越断越断不gān净,割舍不了,就以为是零切碎剐的贩卖,到头来才发现塞满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心里边,不知几时起扎进了一个人,等这人不在了,他才知道自己真正成了一朵飘萍,无依无靠,注定一生漂泊。世间多少物事都是如此,在时不觉,失落了,不在眼前了,空空如也了,才明白它的好,它的重,它的不可或缺。可那时早已时过境迁,来不及了。
然而,当时他只是心闷闷痛而已,只是觉得歉疚而已,只是不能不给那巫神一个jiāo代而已。他说“我没事”,就是让他安心,销账之前他不会再玩命了。可他还有信用么?一张张白条打出去,把这尊神耍得团团转,一转身就去拿火药筒子炸自个儿。谁还敢信他?
从巫神那攒紧的眉头上,可以读出这么一句话:既然你不能让自己没事,那么从今而后,我会让你没事。
对着一条越缠越紧的绳索,谁能安之若素?
他把残余的jīng力纠集起来,去和那巫神理论,去说他的一诺千金,总是老调重弹,然而听调子的那个再不愿听了,再不愿接他话了,又一次沉默着乾纲独断,保他今后的安全无虞。到了这种地步,巫神这次冒大险费大劲造出的一场私会,结果可以想见——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第60章 “事儿爹”
之后那巫神再没出现过。直到这次出都城,行至驿路口,见一人远远站着,目光灼灼,一路目送。有没有一路暗相随他不知道,西南地大事多,想来那巫神也不能久久羁縻在外,总归是要回去的。两边目光胶着了一会儿,一会儿之后便又分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路上走了十来天,过了汉中,进了濮阳,沿着闽江顺流而下了,都不见那巫神的影踪。但何敬真知道,一定有侍巫跟着他,而且数量应当不少,说不定这艘船上的水手当中都混有这些人,这么些人隐于暗处,暗地里围绕左右,就为看牢他,不给他任何自灭的机会。如此明丝暗线的束缚,还不如把他变成个牵线木偶呢,还做人gān什么!
何敬真正对着一江chūn水苦笑,不料船的左前方忽然跃出一尾江鱼,鱼大,劲头足,跃得好高,上来下去只有一瞬,一人一鱼一瞬间的一照面,就像是一场措不及防的邂逅,脑子还没跟上,那耍了顽皮的鱼就“啪”的一声跌回水里,扰了一江的平静。他愣了一愣,待要再看,那鱼摇头摆尾游远了。真是的,对着一条耍顽皮的鱼,谁还苦得起来呢?他抬头看天,日色近午了,日头不烈,风是快风,算得上风日晴和,又是顺风,船走得飞快,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兴田渡口了。
半个时辰之后,何敬真一行人下了渡口,往市中走去。刚进市集,事儿就找上门来了。
他不惹事儿,事儿来惹他,奈何?
先看看事儿是个什么事儿。原来,兴田有个大渡口,渡口旁边有一处码头,专供南来北往的船只卸货上货,兴田又是大城,人烟繁盛,码头也兴旺,城内的穷家小户不少人吃“扛大包”这碗饭,时日长了,难免要拉帮结派抢地头,拉了帮、结了派、立了规矩,谁要吃这碗饭先得过来拜码头。规矩当中有一条至关紧要的,即是新丁需得给帮头上供,供多少呢?得供一天收入的七成,供足一年,然后再四六开,帮头拿六,扛大包的拿四。帮头的位子一般都是些泼皮无赖揽去,见天到晚穿得人模狗样的,养一班打手揍人,招几个帮闲凑趣,勾几个讼师帮腔,再暗地里结识结识官府,县衙门的知县县丞吃ròu,管刑名钱粮的师爷喝汤,皂吏散役捞点儿油水,上下打点妥当了,即便打死了人、拆破了家,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要么左搪右挡,要么索xing不管。世道乱了好多年了,越乱百姓的日子越不好过,要觅一口食不容易,哪里真有人敢去找帮头的晦气,从前朝皇帝到如今,帮头们的胆子都养肥了,抽成由起头的四六,到后来的三七,近来竟成了二八!谁能想得到好不容易等来了的太平日子,居然还越过越不好了,但这些扛大包的穷家小户们是泥巴捏的xing子,只要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就咬牙忍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活着就挺好,忍吧!
所以说,这回找帮头晦气的这个,他不是本邦人,是半个月以前从外阜徙来的,一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带一个七八岁的单薄丫头,兄妹俩相依为命。两人本要去往都城留阳投亲的,走到兴田盘缠就使尽了,不得已出来找活计、找钱,半大小子倒是能写会算,如果愿意长期做学徒,好多家药铺米铺愿意要他,可他是做短时工的,筹够了钱就要走,哪家愿意留一个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的人?眼见着盘缠就要见底,兄妹俩就要露宿街头了,有好心人给他指了条路——到码头上扛大包,工钱按天结算,手脚勤快肯卖力气的,一天也能挣个半吊钱,养活俩人没问题。按说十四五的半大小子,人家不该指点他gān这样的活计,因扛大包是重体力活儿,一个大包百把两百斤,气力稍有不足,一个大包压到背上人都给压塌了!之所以敢指,那是因为这小子生得高大,也不知是吃什么长的,才十四五,个头就比兴田本邦人高出一个头不止,骨架大,一身的筋ròu纠结,看着力气不小,有吃这碗饭的本钱。得了指点,他二话不说,去了。到了码头也入乡随俗,先照着规矩拜了码头,给帮头抽八成的头,每日最早上工最晚收工,到了兑钱的时候,帮头还是刁难他。起先是把零头抹了,不给,到后来,就成了单纯的折rǔ——想兑今天的钱么?行,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