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13)

2016-03-31 林擒年

“公子……这些个小事杂事jiāo给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静居看看萧老起了没……”一个年岁最长的斗胆站出来,提点“牛刀”把握好“度”:游戏可,玩耍可,耍一次可,只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还连带一院子人跟着不安生!
“是师父说要雇我的!”何敬真拖着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扫帚,抿紧嘴唇,把每个汉字嚼透摆妥才吐出来。护饭碗护出一股牛犊子的犟气。
“是我说的没错。”老头上了年纪,睡眠浅,外头动静他一点没落下。“从今天开始,三个徒弟轮流打扫讲坛,烧水烹茶。不白gān,按月给开工钱!还有,不许叫替,谁叫替谁跑路!”别看老头平日里与人为善,一张胖脸始终笑眯眯,板起脸来也很够瞧,绝对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从们齐声应“是”,鱼贯而出,各回各家各寻各主,话也都原封不动带回去,没人敢添油加醋。
周师兄接到话也没说什么,只在眼神上有个起落——入师门才三天,老头就又当师父又当爹,起个表率,要师兄们跟着怜幼惜弱,不简单。
薛师兄那儿可就通天彻地了,不过发狠撒泼耍横都只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枪窝里横。他怕老头让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头这种不费什么劲就能把书读进脑子里的教法。chūn风化雨,不动声色,这是“师”与“匠”的分野。跟着教书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书原样读进去,原样拉出来,三五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书蠹,人脑子也不是人脑子,成了狗脑子!有所得必有所失,两害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认了就是。认归认,始作俑者可别想让他给张好脸瞧!哼……
那天课上,薛凤九对着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喷鼻孔,周师兄一向管用的眼神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结得山高水长,难不成还不许人泻泻火气?!
闹得不像了,老头就点名:“小子,‘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句话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为“墨阳”,剩下这俩都是小子,一个大小子、一个小小子。小子意味着还未长成,竹萌青青,尚缺定xing,长歪了还有扳正的机会。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xing,是正是歪都只能小修小补,“扳回”是种妄想。
被点了名的小子一张脸定在了“寻衅滋事”那格,没来得及收拾,抓了现行,慌张得书也掉了,砚也砸了,抓耳挠腮,支吾不上来。
“回去将顾亭林的《廉耻》抄三十遍,明早jiāo来。”
“……”这下梁子算是结牢了。
下了学,老头又把何敬真单独留下开小灶。必学的大书小卷之外,还念些童谣民谚。什么:胖老头,撑红伞,到云边,抛麦芒,麦芒小,带钩针,钩针细,掉下川,川边路,有棵树,树上蝉,叫得忙……
什么: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路望晴农望雨,采茶娘子望yīn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胜在活泼生动,逗乐解闷长知识,哪边都不耽搁。
书山有路学海无边,再长再远都不该是件纯粹的苦差使。苦有,乐亦有,且能苦中作乐,方才长久。
老头放羊式的教着,徒儿们苦中寻乐地学着。引进了门,见识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再不肯回到“教书匠”门下。
也因此,师威胜过天威。师父说要雇徒儿们洒扫伺候,那就是驷马难追的事,第二天就顺着排下来了。周行逢也起了个大早,先去讲坛洒扫。到了地方才发现有人抢了他的先。
周师兄不说:今天该我当值。也不说:师父说了不叫替,谁叫替谁走路。
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叫会说话。
“他们都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拖累”是何敬真新学的词,现学现卖,用着也还顺口。
周师兄不说:别听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呢?!
也不说:你和我谁跟谁啊?师出同门抵得半个手足呢!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说:“日子还长着呢,说得上谁拖累谁呢。”这就叫说人话。
会说话,说人话,这就容易得人心。
“师兄人真好!”当流言蜚语把个孩子搅扰得心神不安时,“被拖累”的那个轻描淡写、大而化之,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长扫帚,仰头朝他笑,童言无忌,带点专断和一意孤行。八/九岁的孩子,认定了谁是好人,谁就是铁板钉钉的好人。对认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脑一根筋的好。还能怎么好呢?别的力所难及,也就是把“师兄”那份洒扫伺候偷偷揽下,还不叫师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