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唠唠叨叨、老爱管人的师兄,师弟长出一口气,慢慢往chūn湖东走,陶元侃原本在远处站着,见了他动向,他就往chūn湖西走,走了半圈,两边迎头碰上,一边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另一边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史笔,声名都很大,因此两人虽未谋面,但已从无数传说中得知对方的样貌特征。
关于这位陶元侃,何敬真多少知道一些。这位史笔出名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因为他们这一家子。陶家一日之内死了三人,就为了两个字,可以说死出了读书人的“风骨”。当年皇帝老子周荣篡国,陶元侃的祖父直书“周荣篡国”四字,定论,至死不肯改“篡国”为“受禅”。周荣一生戎马倥偬,打了多少大仗硬仗,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让改不改,那就杀!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杀了老子,父死子替,一把带血钢刀架到了陶元侃父亲陶孝纯的脖颈上,吼:要么改!要么死毬!陶孝纯抬高了下巴颏,直接把脖子搁刀刃上,顺着一拉,又完一个。兄终弟继,接着就到陶元侃的叔父陶孝贤,都不用周荣动手,人家直接触柱,碰死了!
陶元侃时年十二,眼见着祖父身首异处,父亲血溅五步,叔父脑浆涂地,没有多余的言语,冲那杀红了眼的武夫比了比手,意思是“请”,杀吧,这儿还有一个呢,把这史笔世家杀光净了,再改史笔为史馆,弄一群舞文弄墨的书生来养着,专门为你歌功颂德,那时你爱写什么写什么,怎么漂亮怎么写,但公道自在人心,看看人们愿意信你,还是愿意信我们!
武夫与书生之间的隔阂是天生的,相互看不上眼也是天生的。武夫讽书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生嘲武夫“一语不合上刀子,以为举世皆怂人。”
由此可见,武夫并不晓得书生的骨头硬起来能有多硬,在周荣看来,这些家伙都是辣椒蛆、没骨鱼,吓吓就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了,哪知道这些人里边也有硬骨头,硬起来杀个灭绝也别想让他们转弯!
连杀了三位史笔都不能让人家动手改两个字,周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着gān脆灭了这狗屁倒灶的史笔世家,另起炉灶,找一批人来写就完了,哪管他悠悠众口堵不堵得上呢!
他准备再来一次“手起刀落”,褚季野把他拦下了。褚帅知道史笔最是得罪不得,篡国就是篡国,理亏在先,再为篡国把史笔杀光,那就是心虚,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怕有心人借机发挥,打起旗号再反起来,那不是乱上添乱么?
就这么的,褚帅一句话把一个即将倾覆的史笔世家拉了回来,还让这群世袭罔替的史笔们接着做史笔。
为这事,江湖送褚帅四个字——无心cha柳。
本是无心,谁想做成了此世功德。
第79章 自古名将无善终
陶家也不愧为史笔世家,破家灭口的血海深仇,一样不能让他们下笔有偏,心中那杆秤摆得实在稳,不论是对高祖周荣,还是对后来的武帝周行逢,都是不隐不抒,秉笔直书,该说的功就说,该写的过一样写,从来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骨头够硬。宁折不弯的硬,世上能有几人?这样的人不论如何都是值得敬服的。
陶元侃对何敬真也一样,也是多少知道一些,主要是军旅行径,从蔚州案到留阳之围,丘八做到这个份上,那种悍横已经超脱了言语,超脱了笔墨,言语和笔墨描摹不出。这种的,也一样值得敬服。
硬骨头的和悍横的“不期而遇”,两人脸上都挂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颔首,打个招呼再jiāo错而过。错身过去几步以后,陶元侃站下,回身叫他:“大将军!”。何敬真也站下,回身看他,等他说下去。“自古名将无善终,大将军不惧么?”。
“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何敬真还是一笑,眉眼淡然,一派坦dàng。
好一个“问心无愧”。古来多少名将都问心无愧,然而无愧保不来他们的善终,可见问心无愧不是善终的必须啊。于己问心无愧没用,于人问心无愧,尤其是帝王家那头认为你问心无愧,那才真的有用。否则,一样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陶元侃笑笑,朝他拱拱手,为这不期而遇画个句点。
数年之后,陶元侃起笔为何敬真做传,估计是对此人的容貌身条印象太过深刻,他忍不住在正传里描了一笔,说此人“有殊色,易惑人,非人世所当有。”。在传的末尾,他还把这“殊色”与大将军的不得善终勾画成因果,正传居然写出了红颜多薄命的味道,也是史笔里的独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