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17)

2016-03-31 林擒年

风波过去已是又一年chūn日,昆仑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chūn分当日,他与阿思本同入第八层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面幻境,分开行事,这回的安排有点意思——两人共一幻境。这安排是巫仙白泽亲自做下的,大小巫们在神坛议事时结伙扯皮打嘴仗,想翻了这定死了的“盘”,白泽坐在上首看他们闹,看够了一句极风凉的:“此事已定,不必再议。”就把结伙扯皮打嘴仗的拍哑火了。
幻境在dòngxué里,进入之后,dòng口锁死,dòng外重兵把守,不论dòng内发生什么,dòng口只在规定时限来临时打开。一旦dòng内的巫神坯子并非“寂灭”,dòng外把守的、送饮食的、监察dòng内状况的,一律殉死不算,还要夷灭其族。上一批给杀得差不多了,汰旧换新过后,新来的这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上到下无不尽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这两位原样进去,囫囵出来。历第八层幻境还能脱身完全的,即成“巫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线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许可以藉此得个善终。谁还敢对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画脚?谁还敢bī他去吞那些无比丑恶的毒虫?谁还敢不许他满山乱窜爬树摘果?谁还敢不把他当人看bī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惨不痛,甚至称得上风平làng静。他在幻境中看见他姆姆(妈妈)牵着他赤脚攀爬来凤山,爬得双脚发软发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这么哄着劝着蹭蹬着,好容易到了山顶,姆姆以几块碎银的代价将他贩出去,贩给白袍们。银货两讫,正待脱手,他却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撒开手,姆姆无法,只好一味拍哄。白袍们不耐烦,一叠声催着这对母子jiāo割。姆姆朝白袍们歉然一笑:“孩子小,等我再劝劝。”画面一转,转到了姆姆那边,一副正面全身画,画中的姆姆鹑衣百结,目中有泪莹然:“阿思本听话,同他们去,去了有饼饼吃、有糖糖吃,不会饿肚子……”。画面又一转,转到了他这边,画面中的他穿着全家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只在裤脚那儿有个补掇不起的小dòng。他亮出嗓子尽心尽力嚎啕,“不要饼饼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姆姆的泪终于决堤:“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来接你……”。“不要不要!!饿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饭饭,饭饭留给弟妹吃!姆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阿思本自始至终都“局外”极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隐秘的一个愿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风屙沫,死也死在一处,别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靠他在神山当狗当鬼当傀儡得来的有限钱粮裹腹,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得不成人样。
心念一转,魔障亦转。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领了回去。回到来凤山脚下的一个小寨子里。年成不好,远远近近的寨子都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都想法子出外挣命去了。回到家,见弟妹饿得躺在chuáng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样细瘦的小手小脚,肚子却胀得滚圆,一泡水在里边游走,清透的水抵挡不住如此饥馑,他们每隔一会儿就得爬起来灌一通水。饥火在幻境中一样真实不虚,阿思本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肚子里灌满了水,胃口依旧大开着,没着没落。一通通浇灌灌出一个硕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种悬危让人胆战心惊,痛苦也丝毫不作伪。太痛了,阿思本在无意识中碰翻了手边的一个水瓶。
昆仑恰在此时终结第一个幻境,听到响动睁开眼,正看见阿思本跌在地上,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肚子。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将眼眶撑至极限,用眼神向昆仑乞一个好死。
昆仑没有犹豫,瞬间出手拧断他脖子。如果赖活成了一种零切碎剐的痛苦,那还不如好死。
七日之后,昆仑抱着微微发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层幻境。
想也知道,后续一番结伙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争昆仑杀阿思本这桩“公案”到底该如何定论。基本划为两派,一派说依古法该杀,一派说历了第八层幻境的,出来就是巫仙,谁敢朝巫仙动刀子?!
白泽饶有兴味地听两派满嘴牛皮地拉锯,听累了便懒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话过去:“你、你、还有你们,谁历过八层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来一位巫神,随时有惹来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险,你们视而不见,只逐蝇头小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浅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