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重了。为臣的让主子“好自为之”,这是犯了忌讳的,但他不能不说,再不说,这些话就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人活一世,来去匆匆,总也逃不过一死,看开了,也就这么回事。临了,若说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皇帝的这份深心,会否影响天下大势,会否因私而损公,好好的一盘棋,会否给他下坏了。所以么,好话歹话都得摊到台面上来,做了三十二年的右相,得把最后一分心意尽到了。他吕维正可能说不上鞠躬尽瘁,但死而后已确实做到了。皇帝听是不听,他从前管不着,现在也管不着,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还是有点儿可怜他,这位高处不胜寒的帝王,每日埋首政事,费心费力撑起家国天下,却没有一日是真快活的。他心里记挂的那个人生死不知,去向不明,极有可能已上了九天或是穷了碧落了,但他不肯认,有什么法子呢?事到如今,只能指望那最有指望的一条道了。但看萧老寿数如何吧,八十多了,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若他殁了以后,那人还不来吊祭,皇帝也该死心了吧。
天宁十五年十月二十三,吕相卒,卒年六十八。皇帝为其罢朝两日,以三公之礼治丧,灵柩运到了皇帝陪陵安葬,也算享尽哀荣了。
三天后,陶元侃为吕维正做了传,这位硬骨头史笔反了常规,把吕维正放在了正传里,没放进贰臣录。他在正传的末尾做了评点,说吕维正“忠诚耿直,犯言直谏,心不存私,虽有微瑕,然瑕不掩瑜,亦属难能可贵。”
生前身后,千秋功过,也不过就是史笔下的寥寥数语。
天宁十七年十一月初六,萧一山殁了。一代鸿儒,又是帝师,丧礼自然隆重。奇的是萧氏族人并未依旧俗在西南停灵,而是即刻扶灵归返江南老宅,在那儿搭灵棚受凭吊。
皇帝亲赴西南,一身重孝,一路相随,从西南直送到江南。薛凤九收到凶信的时候正在西域,急匆匆昼夜兼程,满面风尘的赶到江南。到了以后放声大哭,哭得脱了力,被人搀了下去。醒来接着到灵前哭,二世祖过了不惑之年,受够了世事无常,受够了人qíng翻覆,少年求学的那几年光yīn反倒成了最最珍贵的一段念想,沉在了心底里,落在了回忆里。小师弟十几年前就没了,到了如今,师父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除了银子,还剩下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哭得更痛了。他哭他的,压根不想搭理跪在对面烧纸的大师兄——若不是他们家还在朝堂里赖着,他就要跳上去咬他一口!就是他bī死的小师弟!个狠心贼!小师弟为他解城围、为他打天下,为他出生入死,他可倒好!一旦坐稳了江山,立马动刀子下杀手,还是人不是?!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说话,同门师兄弟,十几年后头一回碰面,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你哭你的灵,他烧他的纸钱,各做各的,似乎都忙得很,都不愿正眼瞧对方。
两人各自都有往事要忆,都不言语,也都不看门外。
门外进来一个人。这人长着挺好的一张皮相,只可惜眼睛坏掉了,走路得使盲杖。
他是一路摸进来的,瞎的时日应当不短了,单看他逢槛抬腿,遇柱旁绕的娴熟,少说也瞎了十来年了。直到进到了灵堂正中,里边的两个人才抬起头来看来人。这一看,两人都不动了。哭的也不哭了,烧纸钱的也不烧了。都盯着他看,都怀疑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人就没了。所以都不动,不敢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行简?……”还是二世祖够胆,颤声问了一句,这是投石问路呢。若是做梦,梦中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梦再做长点儿,梦中人必定全身是血,哀哀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然而这回那人答话了,他说,师兄。声还是那把声。人呢,还是不是那个人?
二世祖的泪哗啦啦的,想迎上去,揪住他!留下他!看牢他!
他跪得两腿发木,站起来的时候晃晃悠悠,慢了,另外一位师兄抢在了他的前面。
皇帝简直是扑过去的,动作又急又重,碰到人的时候心里是又怕又凄凉,他怕这人和梦中一般样,刚碰到就成了飞灰,四下散落,收都收不起来。凄凉的是他等了他这么长一段,以为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只等死后看看能否有缘见上一面了。谁知还有这一天。
那人是暖的。没有化成飞灰。也没有变成一块坚冰。是实实在在的那种暖。
皇帝的鼻息也和动作一样,又急又重,拂到那人右颈上,拂飞了几缕发。他就这么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哪怕是梦呢,好歹让他在梦里多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