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佑初年乙酉,皇帝下了一道旨意,一串串冠冕堂皇的话后头隐约指向这么个意思:朕要出去走走看看治下的这片大好河山,着两位宰相监国,逢有大事定夺不下的,可差人以火漆封筒快马送来,朕自有分教。
傻子才会认为皇帝这是游山玩水去了。瞧瞧他罗列出来要途经的那些州县,都是幺蛾子出得最多最全的地方。心里头有鬼的大官小吏们日夜煎熬,恨不得皇帝出不了门,出了门还没走到自己地盘上就叫乱世道吓回去了,要么索xing一不做二不休,趁皇帝位子没坐稳,联合起来收了他一条小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正他老子周荣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
离心离德的臣子们私底下串联了一番,原本打算清君侧的那派和原本打算收了皇帝一条小命的这派折衷了一下,决定把吕维正清出去也就罢了,沈舟梁衍邦这几个顾命大臣先留着,良将猛将在乱世里可保他们偏安一隅。
别管臣子们怎么嘀咕,皇帝兴致挺高,临行前一晚还拖着吕维正下了几盘棋。
老流氓一边撮着牙花子,一边感叹:“陛下这是要拿臣当饵,去钓深潭子里头那只千年老鳖jīng啊!”
皇帝不响,狠狠将了老流氓一军才慢条斯理开了尊口:“怎么能说是饵呢,卿是定海神针!有卿在,各路妖魔才能得空施展。朕出去走走,敲山震虎,把虎都往卿这儿赶,卿才好关门打虎么。”
老流氓咝咝吸凉气:“这么些老虎臣可招架不住!”
皇帝从棋盘上分出个眼神抛给他:“你行。你不属猪的么?猪吃老虎最在行!”
老流氓一时语塞,一个不察,又让皇帝吃去四五个子儿,捶胸顿足要悔棋。
皇帝说的没错,这就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的事。豪qiáng们是虎,就得吕维正这口猪来收拾;豪qiáng们是无赖,就得上吕维正这老流氓去“将军”!
老流氓留守帝都当定海神针,皇帝优哉游哉地出门敲山震虎去了。之所以说他优哉游哉,是因为他压根不照着事先张罗好的线路走,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出现在某个州县的某条羊肠小道上,把另一个州县大大小小夹道相迎的官们晾在那儿,风chuī日晒,忍饥挨饿,憋屎憋尿,等得没指望了就自己散了。
走到了与西南jiāo界的蔚州,皇帝说要回去拜望师父,那就调头朝西北走,取道青州,绕过雍州,从骆川入西南。路不好走,多出来的行程少不得挤压原有的安排,饶是日夜兼程,到chūn水糙堂也费了三五天工夫。因事先并未差人报知,老头见了大徒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打叠好qíng绪,让大徒弟坐下说话。说的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有些还欠思量的布局,要请师父把把关,看看细节上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两年不见,朝堂把个未经历练的青年砥砺成了这副韬光养晦的模样。老头想。
谈了一个时辰,到了饭点了,例行留饭。皇帝突然来一句:“师弟呢?还在渊口练心法?”
老头狡黠一笑道:“没,刚要出去,听说你回来了,就留下弄饭。一会儿也尝尝你师弟的手艺!”
主客吃饭,大厨一般是不上席的,闻那股烟火味就闻饱了,还用得着吃?
皇帝一边吃着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老头叨咕,眼神几次抛向门口都抛空了,该来的人迟迟不来。
“师弟不吃么?”这就多话了。往常也不见他这么掌不住心哪。
“他说他在灶上吃过了,就不过来了,晚上再一道吃。”
哪等得到晚上呢。吃过饭就要走了的。
皇帝的心事开锅冒泡,连老头都瞧出些端倪来。
“行简在后院,换身衣衫就过来。”
“哦,那我过去和他说两句。”这就等不及了。
皇帝只身一人去往后院。推开院门,先看见一株桐木,年月长了,生得高大扶苏,一顶树冠遮住了半个院落,也遮住了半口井,挡住了井边上站着的人。绕过来才看见井边上站着的人打着赤膊,仅着一条黑色外裤,接了一桶水正往身上浇。“哗啦”一声,井水在他身上撞个碎珠溅玉,然后顺着他的背缓缓没入腰下。只是个濡湿的背影,皇帝就觉得心上过了一小队蚂蚁。手脚触须一趟趟刮搔,痒,而且带点疼。该怨这队蚂蚁么?还是怨那个让一桶水浇得基本等同于一/丝/不/挂的背影?
单看背影,比两年前又高了一些。肩膊不够宽厚,腰又细,手脚都纤长。欠在不够壮实。凭他如何挑剔,只剔不出那层痛和痒。魔怔了,竟想伸出手去试试这面背脊是不是细滑腻人——那么好看的一层阳光色覆在上边,不就为了招惹某只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