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滑入魔怔当中,在桐木下从头到尾站了一回岗。
何敬真洗去一身烟火气,转过来准备拿放在廊柱下的gān净衣衫,扭头就是场大惊吓——他们家周师兄定定站在桐木下,直勾勾盯着他看。
“师兄!”何敬真喊他,看他从魔怔中一点一点爬出来,一点一点变回道貌岸然的师兄。
小楼昨夜听chūn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阳光雨露,催花更催人。
两年相隔,天地一瞬,不想师弟在师兄眼中竟花一般的“出落”了。
第15章 重逢
一面匆匆,来不及细说,都只说些没用的。
师兄问师弟,可还有要学的?沈舟这回也一同来了,若有琢磨不透的可以找他。
师弟说还好,沈将军留了本修心法的小册子,暂时还没有要求教的。
师兄弟都不是多话的,没一会儿就山穷水尽说无可说。静了一会儿,师弟没话找话:“天渐渐凉了,师兄一路风尘,要注意添衣保暖,别冻病了。”
师兄不响,只盯牢师弟一张脸,盯出花来,半晌才开口:“好。你也是,别再打井水冲澡了。”
师弟以为师兄和他一样没话找话,就乖顺点头,表示领qíng。
时间紧迫,说这两句没油没盐的淡话的工夫,已有两拨人过来催促起行。这就要走了。
师弟送出门口,目送师兄远去,马蹄声灭了便回身关门。没看到师兄那远远的一回头。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一面是周师兄让时局战况拖住了,谋划布局都是连环的,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国内忙着刮骨疗毒,国外忙着合众连横,忙得很,轻易脱不得身。
另一面是何师弟让神山下来的人“请”走了。从“请”上山到“逃”下山,中间隔了三年。
说何敬真是被“请”上山的可一点没夸张。白袍们有备而来,轻手快脚地替他收拾,大包小卷全理清楚,整整齐齐码好装车,而后万事俱备只等他这阵“东风”了。
从chūn水糙堂出来前,老头跟即将空巢的老鸟似的,带点哀伤和欣慰,忙进忙出,亲自替他收拾行囊,难得一言不发。其实是有千言万语,但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条拾起。何敬真八岁挂零九岁不到进的chūn水糙堂,瘦唧唧一杆子人,还没有他拿的扫帚高,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那么些晨夕暮旦说溜走就溜走,真是岁月不饶人!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心里不是个滋味。何况三个徒儿一个接一个飞走了,余下个糟老头子,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再把人聚全了。
“行简,得空回来看看。”老头动感qíng动得摧心折肝。
比起师徒,老头与何敬真更像是一对父子。老头或许不够慈爱,但为父该做的事他都做全了,该cao的心也都cao碎了。
何敬真接过行囊,垂着头在老头跟前立着,眼泪再三再四不肯砸到地上,他猛抽一口气把快要泛滥的泪bī回去,慢慢跪下,跪直了,认认真真给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师父,行简去了。”
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随白袍们去了。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归期不定。
白袍们抬着何敬真闷头赶路,除了请他下来吃喝拉撒、透风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于是这程路就显得前途未卜,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在前方候着。
何敬真把攒的银子兑成了银票,fèng在一个小布袋里贴身藏好。钱不多,要赎回一个大活人估计有些困难,不过也不是全无指望,他还有膀子力气,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把自己抵出去做个苦力,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一世,总能把人兑出来。若是老老实实兑换不行,他还敢寻个时机把人抢出来,大不了躲进深山老林,要不就到汉土的乱世里亡命去,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
懵懂少年就是好,初生牛犊未曾见识过老虎,只当千难万险靠着自己一双手就能摆平。多天真,编个梦自己就把自己哄睡了。他在睡梦中被侍巫们用一抬滑竿抬上了神山,抬到了巫神寝殿旁的一处小偏殿安置下来。睡得那么死,错过了月下那一幢幢气势磅礴的石砌建筑。
很难形容这些以巨石垒砌而成,并在石头上雕梁画栋的屋宇殿台。那是种穷极想象的东西,非梦中不能实现的荒诞与壮丽,偏偏矗立在现世。黑红两色构成的大片色块气吞山河,置身其中,没人不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那就对了。这不是供“人”居住的,而是供已经飞升的“神”居住的。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都不许有丝毫留存。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竭己以供的神圣之地,千二百年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