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硬要说他曾对力所不及的物事动过念,那无疑只有昆仑这一桩。九年分别,一刻不忘救昆仑于水火。设想过这是多深的一潭水、多热的一盆火,也随时准备好去赴汤蹈火。读书习武攒银子都是赴汤蹈火前的预备,他从未想过有天他要救的人突然飞huáng腾达了,不需要他赴汤蹈火的营救了,他该怎么办。在神山上呆了十天不到,他就把巫神的积威看了个遍。这积威是权势张扬到顶点后的沉淀,不需要言语,你的一个眼神、一个蹙眉都有人知冷知热,马上会把造成冷热不均的物事清理gān净;略盯着某样东西看得长了些,都会有各路心思为你的喜怒把脉,喜则留,不喜则毁。还愁什么呢?锦衣玉食在这里只是权势的最微末,攻城略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也合权势的qíng理。
那么“人心”呢?俗世的欢爱,俗世的你qíng我愿,俗世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权势能否一锤定音?
巫神在神山这滩浑水里蹚了九年,权势早就成了一件小玩意,信手一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游刃有余,但面对“人心”也一样束手,一样无措,用的劲头过了,怕惊飞了“心头ròu”,用的劲头不足,又怕惊不醒“梦中人”,来回逡巡,一再试探,只是把不准握不住,耐心又有限,“求不得苦”苦得舌根发硬,说出来的话也不软和。
“ròuròu,明日带你上献神台看看吧。”没有前因后果,欠缺起承转合的一句硬话在静默当中异军突起,何敬真平白吓一跳。
“……”他抬起头看那巫神一眼,又垂下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了句不搭调的话:“我今年都十七了,身上也没多少ròu……就别叫ròuròu了吧……师父给取了字的,叫‘行简’……”
然后呢?我也跟着一同叫你“行简”?连那点秘密的亲昵都不给留?你可真狠!
巫神蓝瞳里的风bào翻涌着,嘴上依然淡淡:“叫ròuròu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叫ròuròu好笑,还是行简正式些。”
“好笑?哪里好笑?”巫神的眼神稠起来,有了烈度。伤痛都是埋着的,不肯出头让那人看了去,于是只好收进心里发酵,泛到眸间,伤痛已经下去大半了。
“叫ròuròu总觉得还没长大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敬真咬紧嘴唇,话尽量说得委婉含蓄,不想一下把隔阂摊得那么明白。他就想让他知道孩子总会长大。“ròuròu”还带股奶味,软绵绵等着人喂哺的模样,那么弱小。他救人于水火的热望已然泡进了汤里,若还得不到一个对等的称呼,他该多尴尬。
“一定要在这小小的称呼上计较么?”计较的人其实是他。他不肯放弃“ròuròu”背后那层暗昧不明的意指,也放不下“ròuròu”牵连着的那七年好时光。
“……”何敬真低头默然。
巫神带烈度的眼神bī上去,心里却想着到底要不要退一步。
“以后只在私底下叫,好不好?”私底下就是没有动辄几十上百侍巫的时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不行?多露骨的qíng话丑话都行,耳鬓厮磨也行,就怕他做不来。
“叫行简有什么不好,好听又好记!”何敬真偏偏是这种认定了轻易扯拽不回的犟筋脾气,搭好了的台阶都不肯下。
“叫不叫是我的事,应不应是你的事!”巫神动了真火,说出的话像石头,砸出去两边都狠狠受了一回伤。
受了这么一句硬话,原本就寡言的何敬真这下彻底静了。
巫神日夜不停地压榨自己,从睡眠、吃喝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硬挤出来的一点时间的边角料,就这么耗在了沉默和膈应里,最终不欢而散。
膈应与不安瓜生蔓长,两人均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17章 ròuròu别怕
转天清晨就有侍巫来请,说巫神在献神台等他。
何敬真被侍巫们引至一处观景台,依山势而造,居高临下俯视,整个献神台尽收眼底,视野绝佳又不会引来注目。请他是为了让他看看神山上十年一度的大傩仪。大大小小五千个巫聚在献神台上,以同一个节奏擂自己面前的一面巨鼓,巫神站在正中央最大那面鼓上,以傩舞向诸天鬼神索要西南的风调雨顺、万民安泰。神山上对鬼神的信奉并不一味匍伏于地,他们把巫神看做是通天彻地的一个神媒,而鬼神们则是有yù有求的,神媒以祭品献祭,向他们等价兑换想要索得的一切,吃了供奉好好办事也就罢了,若是光吃不办,那神媒就会用些手段来训诫这些贪馋懒的鬼神们,或挑衅、或打骂,更有甚者,以色/诱之,待神鬼qíng不能自禁时,再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只有能神媒与鬼神,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退避之后,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就只剩下巫神一个,要调qíng要色/诱要献身都是隐匿而私密的,至于以何种手段“动鬼神”,那就看巫神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