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神鬼们都能做到“拿好处办实事”,但也有部分来头大的邪神并不把微如尘埃的凡人放在眼内,通天彻地的神媒也只不过是血ròu之躯,凭什么要听他差遣?!白吃供奉是理所当然的,坐地耍赖你又能奈我何?
邪神的yù求比之其他鬼神更炽烈,大如沧海,却又具体而微,特别易为世间色相所惑,这个时候,就该“以色献祭”了。
巫神的傩舞开始之前是活祭。五百头牛、五百头羊割喉放血,将血沥进献神台边缘凿出的五百个血槽里,血沿yīn刻凤鸟纹路缓缓向献神台流去,最后汇集在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之下,形成一片小型血海,腥味呛鼻。巫神割破拇指,将血滴入鼓下那片血海中,大傩仪就开始了。
五千面巨鼓擂出来的声音响彻云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这声响震得五脏六腑几乎脱壳而去。他捣住双耳,视线被巫神胶住——这天破了常例,换了套正红底色绣黑龙的神衣,火烧火燎的红,当中一条黑龙张牙舞爪地从右胸一直缠到左脚踝。一旦舞动,那龙便在一层红当中出没,见首不见尾。鼓点越来越快,巫神的傩舞也一同变幻,速度之快、力道之qiáng、身法之轻,根本不似人世间该有。
何敬真看得呆住了,他一直以为与“舞”沾边的东西都是和缓细致、轻柔袅娜的,要不就是纯粹闲逗乐的。小时在苗寨里住着,逢到年节也曾见过寨子里的青壮劳力跳过傩舞,十来个人一番披挂,红绿相间、青蓝紫灰,五色杂陈,披挂完后在掌令长老的带领下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舞去,挨家挨户跳,挨家挨户讨喜讨赏,人人都可凑一脚热闹,多少有些不正经。再大些随昆仑去往市集上,也曾见过糙台班子的小娘咿咿呀呀摆弄两根水袖在台上扭着水蛇腰,哀怨而幽媚。几时见过这种夹着风雷、随时叫人魂飞魄散的“舞”?那种凌冽和罡猛,那种寸糙不生后的一阳来复,心神不定者极可能连心神都跟着一块跑不见了!正当中以傩舞献祭的巫神怎么可能是昆仑?
何敬真让这认知又伤了一回心,有些吃不消,就想从观景台撤下,回他的小偏殿,要不寻一处峭壁练他的心法也行,反正别在这儿呆着就行。他掉头走了,一旁守着的侍巫不敢拦他,又或者是看呆了也未可知。拾级而下,刚下了两层台阶,留在观景台上的侍巫忽然爆出一阵压不住的小小惊呼,他忍不住一回头,恰好看见献神台正中央的天上劈下一道光,光的颜色很纯,正金色打薄了一道道铺下来,刚好罩住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五千大小巫海cháo般退去,连观景台上站着的、四面戒备着的一同撤得一gān二净。他也识相的跟着一同后撤,侍巫长赶过来,悄声递话:“巫神请您留在观景台上。”
这又是做什么?
何敬真皱眉,疑惑和不满都摆在了眼角眉梢。侍巫长不语,汇入匆匆退散的大小巫当中,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种破天荒的事,除了巫神无人能解。
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只剩下巫神和那道光了。光下有影,一道很奇特的影,它不是鼓的影子,也不是巫神的影子,说是一团像影子的黑雾可能更恰切。黑雾顺着鼓沿爬上来,掀开巫神正红底色绣黑龙的衣袍,从袍底钻进去,而后巫神luǒ出上身,银发垂下充了另一件衣袍,若隐若现,不着一迹,尽得风流。这风流里并无一丝yīn柔,至刚至阳,光明正大不猥琐。黑雾随着巫神走,像在乞一次欢好。巫神左闪右避,像藏躲又像招引,黑雾越来越浓,慢慢将巫神整个卷裹。何敬真在观景台上看到的是他与一条yīn影绞在一起,越看越怪,止不住的口gān舌燥眼眶发酸。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动作自己有没有走过脑子——拾起一块石头就朝黑雾掷去,太远了,没掷中,他又匆匆忙忙下了观景台,双眼一路搜寻,掂量着有什么可以拿在手上壮胆,让他找到一根树枝,攥在手里朝献神台一路狂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献神台边缘那层平日里死活穿不过去的罡风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去救昆仑于水火?可那是尊通天彻地的巫神啊!用得着他去救?!那他这是做什么?还离着好远呢,就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把那树枝箭一样she出去,直刺那团黑雾。
巫神显然没料到他会半途杀出,愕了一瞬,看了一眼因后继乏力终于凋零落地的树枝,再看一眼停在很远很远、还留着投掷姿势的那一个小小黑点,眼神活起来,简直称得上爱怜了。爱怜得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心思在这儿陪鬼神们调qíng?只想速战速决。他掏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雾里,一股黑色汁液喷出来,黑雾与光无声隐没,天色澄净如初。巫神跃下巨鼓,朝何敬真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