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4)

2016-03-31 林擒年

生死在药石无医的时候,便也旷达起来。
昆仑在苗疆生息这么些年,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俗qíng都已熟至骨髓,但他身上总有一部分是养不熟的。那部分来自于他的血族,血脉流转,把yīn暗bàonüè悍勇赌狠包藏其中。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惹急了,昆仑的旷达便不是旷达,是走投无路后的bàonüè悍勇。托付也不是托付,是赌狠。赌他一半寿数抵给ròuròu,抵给石jīng树怪井神或是其他什么,谁能给条生路便抵给谁。赌到寨口那株巨木的时候,赌的大了。赌一命抵一命。
昆仑一世都在赌狠,不与人赌,专与命数、死生、往来相赌,逆着天来赌,qíng切时胆子能包天。

第2章 等候

也不知是那后生的药奏了效,还是昆仑赌狠奏了效,转过一天,ròuròu的烧缓缓退了下去,拖了十来天才好透。奇的是,这么一场要命的病也没让ròuròu身上的小膘掉下来多少。再养小半个月,膘们又都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ròuròu说话的天赋。不多久,“坑坑”便成了“昆昆”,“昆昆”又成了“昆栏”。等“昆仑”也字正腔圆的时候,ròuròu就四岁了。可以随昆仑往外走了。去镇上、去赶墟、去临县,越走越远。
昆仑不是仙,开门也有七件事,加上还有一团小ròu要养活,三年多的“坐吃”,攒的那点零碎家底不经花,看看就gān了。昆仑背上背篓、牵上ròuròu去往边市。
边市设在苗疆与汉土的边界。穿过镇上往东直行,要走三天。
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人口多、风物广,皇帝也多,从南到北十好几位,经常打,打了几十年,大的灭掉小的,qiáng的吞掉弱的,皇帝是越打越少了,仗却越打越大,人越死越多,地也越来越荒。只要汉人不好好做营生了,奇缺的口粮、药材和烟土总能给边市添几把旺火。
昆仑到边市卖一种丸药,止血消炎收敛能奏奇效,是治疗刀伤不可多得的好药。苗民们个个都是半个药糙师傅,尤其是像昆仑这样以药糙营生的,基本都正儿八经拜过几个厉害的巫医,治病不一定在行,认药糙做丸药却是富富有余。
边市上有昆仑的老客,来之前通了消息,一见他露面赶紧围拢过来,叙叙家常温寒。价钱是不谈的,彼此都很上道,晓得“货真价实”是长久生意的根本。
都说昆仑连着三年多不露面,原来是忙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去了。又说昆仑年纪轻轻就养下这么乖巧一个儿子,福气真大。往下就夸ròuròu一身好膘、眉眼俊气,长大必定青出于蓝。昆仑并不接话,只在嘴角挂个淡淡的笑。生意场上的话怎么漂亮怎么来,他不当真,好心qíng却透过秤杆子显了出来——卖出去的丸药多给了好些。
ròuròu站在昆仑背篓里,“叔叔”、“伯伯”的叫,四面讨巧。叔叔伯伯不白叫,叫完后总有几颗桃糖、几把铜钱到手。铜钱jiāo给昆仑,桃糖小心掖进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兜里。有糖吃,ròuròu笑得更甜。叔叔伯伯们心一热就想抱抱这团粉光融融的小ròu,都叫昆仑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谁知道这些贩药糙烟土生漆桐油的手会不会也顺道贩贩婴孩。虽说世道乱人命贱,模样俊点的孩子总也不缺销路。每回往回走的路上,昆仑都觉得有人跟着他,不远不近地坠在后边,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走官道是甩不脱的,只有专拣羊肠小道走,深林巨木、怪石枯藤,毒蛇爬虫随处可见,处处都能设个陷阱。在这样复杂迷离的境况下,汉人才不敢和熟门熟路的苗民斗法。
带个四岁多的孩子跋山涉水毕竟不是长久生计。去了几次边市,有了些许盈余后,昆仑在沱江边上的几个寨子里收了十几桶桐油生漆、十几担烟土、几大缸药酒,打算顺江运到下游,贩给酉阳城内的商家,哪家出价高贩给哪家。酉阳城在沱江支流曲江边上,被斗得正酣的两支兵围得水深火热。这两支兵分据曲江两侧,掐了一年多,缺粮少米、缺医少药,兵都当“油”了,战时做兵,闲时当匪,“文借”与“武抢”都在行,赖账是把好手,碰到“文借”借不来的,也顺道杀人越货。他做好了这批货被匪劫、兵抢、沉江等等诸如此类一赔到底的准备。
赌谁狠嘛,看看是兵狠、匪狠、天地狠,还是他的命数狠。大不了推倒重来。
赌可以,但不能“拧”着来,起码不能上门找死,要等到两边掐出一点眉目来,或是两边皆让得空就“顺风长”的山匪们扰得不堪的时候,看准时机放货下江,加钱雇快船,船型不要大,货分开放,顺流而下三天就到。事先做好联络铺垫,但并不明说几天到几时到,防的就是有人两面卖消息,勾着兵痞或是山匪明里暗里劫船。这样的时机不多,一年也就两三回。两三回也够了,够他和ròuròu一两年舒舒服服“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