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5)

2016-03-31 林擒年

ròuròu太小,这样凶险的路昆仑一般不带他走。通常是把他托给街口卖水蒸蛋的老姆姆。老姆姆是个孤老,无儿无女,摆摊营生,待孩子无比仔细,是真心实意的盼着孩子好。昆仑临走前会亲自把ròuròu送过去,留下足够的钱、粮,治蚊叮虫咬头疼脑热各类小毛病的药,然后抬脚就走。
迟了怕叫ròuròu那对水汽泱泱的眼睛一望,脚就给锁住了。每回昆仑离家,ròuròu不哭不闹,哪怕泪珠子饱饱的,撑得眼眶发酸发涨,也咬牙死忍,忍到忍不得,便埋下头露个孤零零的头旋,悄没声地让泪珠子自生自灭。昆仑早知道他要哭,顶多用力揉乱他头顶一圈发,再无二话。
这一去便不知长短了。ròuròu每日清晨搬张小凳守在街口,三餐也端到街口吃,就差长在那儿了。守得这么苦——牵丝绊缕,提心吊胆,哪里是这么小的孩儿应该受的?
老姆姆开始也劝,时日长了晓得这孩子脾xing里带一股“韧”,抻到极处还绷不断的劲头,认定了的事,轻易扯拽不回,也就不劝了。只在天晴时递把伞让他拿上,落雨时拿件蓑衣给他披上。
这么点灯熬油地守着,守到昆仑回来那天,ròuròu就像是过年。欢喜得章法都没了,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看也不看就往昆仑怀里撞,从不失准头,像是知道昆仑必定会稳稳接牢他。
十几天的生离,能换来几个月的悠闲安适。闲下来的日子,昆仑就教ròuròu习字。六岁起头,可以习字了。在汉土,习字不叫习字,叫开蒙。寨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习字。苗人都口口相传:先民们的大功大过、大是大非、恩怨qíng仇从上一辈传到下一辈的嘴里,没丢没漏没缺没损,挺圆满,要字gān什么?
镇上倒是有几家私塾,山高水远不安全,把ròuròu寄在私塾里昆仑也不放心,索xing自己教。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ròuròu不一定很明白什么是“人之初,xing本善”,什么是“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字也描得蚯蚓似的歪歪扭扭,但只要昆仑在,他就莫名快乐。兴致高的时候,昆仑还会背上背篓,装上ròuròu和书,慢慢走到寨子七八里开外的一处山坳。山坳里生满野枫,正是秋到浓时,秋霜打过,红得肆意。山风过处,熟透了的叶片一群群凋零飘落。垂死的绚烂,颇动人。
寻一处坐下,昆仑从背篓里取书、酒,偶尔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ròuròu等不住,急吼吼从背篓里爬出来,欢叫着追逐四处飘零的叶片去了。昆仑静静守在不远处,看他跑得停不下来、满额的汗,就冲他招手:“ròuròu!过来!”。ròuròu停下,憋着小坏,一头朝他拱去,想把他拱倒,昆仑却总是不动如山,一点乐子都不给他找。
彼时,昆仑的言语已jīng简至极点,但每句开头必定要搭上一个“ròuròu”。“ròuròu,习字了。”。“ròuròu,吃饭。”。“ròuròu,回家。”。红尘漫漫,仿佛有这声“ròuròu”牵连,便能寻得归处,山南水北天各一方也再不离散。
秋分过后,昼短夜长,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往往还没到寨子便已月华满天。还要翻一座山呢。ròuròu走乏了,死活要赖上昆仑的背,不肯坐背篓,要直接趴着,好在背篓不沉,昆仑把背篓放前边,ròuròu趴背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靠着一双脚丈量万仞山的三千石阶,一层一层一层,走到山腰,月亮就上来了。
“昆仑昆仑,你看那月亮!像不像街口老姆姆卖的水蒸蛋?”昆仑抬头看天,看到一轮硕大的月亮,汪着一圈huáng晕,吊在山巅,离他们很近了。天幕被这大得不像话的月亮坠得直往下沉,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到。
昆仑略过月亮本身,从月亮边上那圈肥硕的huáng晕上看到往后几天会有一阵好风,心里盘算着这回该上多少货,该不该在桐油生漆烟土当中夹带粮食。夹带粮食是凶险程度仅次于夹带军火的勾当。要劫它的不只有山匪兵痞,还有沿途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
富贵险中求,要都那么容易得手,这营生还不大把人争着做,轮得着他?
昆仑对钱的渴切,可能源起于ròuròu那场大病,亦可能源起于他每回离家ròuròu闷声不响地掉泪、枯等和重逢时如蒙大赦的欢喜,以及对他归期不定的下一次远行的忐忑。
做完这一票,他可以从此告别所有险恶营生,带上ròuròu,退避红尘三十里。无冻馁、无饥馑、无烦忧,避世避得心安理得。俗世所有与钱有关的物事都别想再惊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