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7)

2016-03-31 林擒年

再次“托孤”就马虎多了。托给几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上千号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与谁都有点瓜葛,又与谁都不亲近。
《三字经》《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没有人会带他去红枫遍野的山坳里,给他念“霜叶红于二月花”。再没有人会背他上万仞山看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再没有人会半夜赶三十多里山路,就为捡回他一条小命。再没有人会为他无药可医的病症三十多里山路一步步磕回来。再没有人会为他与石jīng树怪井神斗勇赌狠,赌一命抵一命。
ròuròu哭得痛切。xing子里的那股“韧”却越哭越显。他不信昆仑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销声匿迹。他不信昆仑会言而无信,一张张“大饼”描出来,到死不兑现。
三个月过后,寨子里连丧事都给昆仑办过了,只有ròuròu抵死不认。他就是一趟趟往树下跑,一趟趟望眼yù穿,然后加倍苛待自己,午饭晚饭省给树神不算,谁给了点小吃小喝也留着上供,昆仑给他买的小鼓小车小马小羊全摆上去,只求它给他变回一个全须全尾的昆仑。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还有原本丰富的笑。他待自己越来越省事,多数动作和吃食都给省下去了,只有给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头还留着。
苗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人的死心眼。那么小个孩子,对生死如此放不开,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从ròuròu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里看到的是执拗,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的执拗。只有老姆姆从ròuròu塌了帮的小鞋、越来越黑的小手小脸、穿得颠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穷途末路的辛酸与张惶。

第4章 噬心蛊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寨子里下了一场雪。很少见到下得如此“文气”的雪——淡淡一层铺在青石板路上,青白相间。简直不是雪,是场突然而至的温柔。
雪封了山,寨子里的人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得,无事可忙,都在“猫冬”。守在火炉边上,烤几颗白薯、烧几粒板栗,大人们聊聊家长里短世事年景,孩子们窝在大人怀里吃着烤白薯、烧板栗,暖暖的,倦倦的,舒服得神仙不换。
整个寨子都在茶足饭饱后昏昏yù睡。
因此,昆仑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先去老姆姆那儿接ròuròu。门板拍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翻墙进去,见老姆姆在火炉边睡着了,手上把着的佛珠半垂在地。ròuròu不在。
昆仑找了整个寨子,挨家挨户拍门,没有就是没有。
ròuròu从两个月前就被“分派”到各家各户,每家一天,昨天那家和今天这家缺乏过渡,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丢了。
全寨上下的一场好找,最后终结于昆仑那座已经失修的吊脚楼。楼上。原先ròuròu与昆仑同住的那张chuáng上。
昆仑从生了霉尘的被褥里扒出蜷成一团的ròuròu。哭累了,睡得正酣。看得出来没少哭。也看得出来抽了条拔了个。半年光yīn的下落原来在这儿。
所有人都以为ròuròu是哭累了,都等着他醒,醒后来场大团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闹也闹,偿了半年的悬悬而望、担惊受怕,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舌地说起ròuròu的仁义和长qíng,谁都不信的事,居然真让他等来了柳暗花明。
左等右等,等过了季,才看出这场昏睡的不同寻常来。
开始都以为是害伤寒。不大点儿的孩子,连着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里等。寒气入侵,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看症候又不像——不打摆子不发热,只一味贪睡。
像在躲。躲进梦里。外头的光yīn苦得很,远不如梦里甜。梦里全须全尾的一个昆仑,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绝不舍得将他独个儿抛撇在这世上,受风刀霜剑、伶仃孤苦。
醒来做什么呢?一天天念着、想着、盼着,月落日升,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又泡成妄想。太苦太累太费劲。
ròuròu一张小脸异常平静,甚至带了大难终到头的如释重负。
他在梦里等来了如愿以偿的“甜”,全不知昆仑背着他攀山过河,走过几多险路。
只要有点指望,昆仑便不惜代价,连夜往传言中的灵丹妙药那儿赶。最远去过三百里开外的流霞——巫医世家,药糙不必说,还能通鬼神,对丢魂的、中蛊的、鬼附的都有独门诀窍。当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ròuròu露在外头的一张小脸,便给出了决断:中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