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70)

2016-03-31 林擒年

进入关口之后,静得出奇,别说人声了,连鸟鸣都不闻。没有看见护着三四百老弱的九百多兵士。按照常理,如果这千来人顺利躲进鹰嘴口,关口附近应该有一些戒备的或者说是接应的,然而,什么都没有。将帅种子让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打磨出来的直觉这时有了异动,他打个手势让兵们停下,先退到谷外。正退着,何敬真听到一声狗吠,说“吠”还不如说是“呜咽”,死到临头的一声“哭”,失了筋骨,光捯喉头那口将断未断的气。他抛个眼神给狗皮膏药,要他们继续往谷口退,他独自一人进去探究竟。狗皮膏药哪里肯依,三不管五不顾地紧跟上来。
谷内仍旧是个“静”,久久才出来一两声“狗哭”,加倍地瘆人。他们绕过一个弯,眼前一片开阔,如果不算地上伏着的千来条尸首的话。九百多兵士在外,三四百老弱在里,显见是先杀光了拼死抵抗的兵士们,再轻轻松松一刀一个结果了手无寸铁的老弱们。何敬真空空如也的胃突然缩紧、抽疼,一股酸水直翻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翻下马背,趴在旁边一块山石上一阵gān呕,直呕得额上青筋bào起。狗皮膏药赶紧过来给他拍背顺气。呕也呕不出什么,就是感觉五脏六腑颠踬覆反,挪不回原位,疼得很。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撑起来,尽量把脚步放稳,慢慢走到遍地尸首当中,去查,去看,去亲眼证实,得查证明白,给这些屈死的人一个jiāo待。可,走不过去了,一只小手横在他脚下,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与无望,眼眶大张,喉间一道刀伤,剁得太狠了,颈骨几乎全断。另只小手死死搂着那条瘦狗,人狗一处,狗替人挨了一刀,伤在了腰背,死得没那么快,哀哀呜咽着,时不时舔舔主人早已凉透的小脸。抬眼四望,昨夜扮柳梦梅与杜丽娘的那对老夫妻,手箍着手躺在一起,都是一刀封喉。兵士们身上挨的刀口、中的箭羽,都不似山匪所为,亦不似蜀羌军所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原来,三千弓/弩/手不是没来,来了,埋伏了,she杀了,现下“战果”就在他眼前倒伏着。杀了不算,还要斩糙除根,专在这儿候着他,等他领残兵来投奔,三千/弓/弩,一人一发,两百来人顷刻成糠筛。死犹不足,尚有余辜,灭了口,除了根,一封奏折报上朝廷请功,说“叛将”何敬真阵前倒戈,滥杀无辜百姓,再三劝说无效,遂出三千弓/弩/手尽歼之,为国朝除一患,为社稷去一忧。死无对证的一桩事,还不是随他们去编!
人心丑恶不堪如斯,何敬真忽然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都被这丑恶的人心吞噬了。
当是时,崖口边上一阵鼓噪,有人得意洋洋地指挥三千/弓/弩,斩糙除根来了。还舍不得叫他们一下死绝,如猫戏鼠,she一会儿停一会儿,再问一句:“你不是号称‘何无敌’么?把这些死人救活啊!救不活你把剩下的这些领出去也成啊,别看着他们被一箭箭扎成刺猬啊!”。两百多兵士拼死冲杀,那人在上边从从容容看他们蹈死,“别费劲了,亏得你想到在鹰嘴口设伏,不然我们还挑不出这么好的地方来整治你呢!”
何敬真抬头扫了一眼山崖上的人墙,他认得领头那个——王光实手下一员将官,惯常的溜须拍马,贪馋懒恶占全了,名声向来不好,此时小人得志,那张嘴脸更不好看。懒得看他,单说几句话,几句厉害话,句句切中三千弓/弩/手的“恻隐”与潜伏着的“后怕”。为首的或许不怕,但手底下的人会怕,他们没有那么硬的“后台”,一旦事发,极有可能被推出来做挡箭牌替死鬼。三千弓/弩/手失了准头,都想到了“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线生机足矣,余下这一百不到的人突了出去。何敬真照例断后,崖上那人见他就要走脱,愤恨焦急,抢过一架弓/弩瞄准劲she,那箭直奔他后背心而来,狗皮膏药发狂般催马把他撞开,那箭兜胸穿过,狗皮膏药身一软,直直坠下马背。何敬真心内的悲愤苍凉堆叠到了顶点,死心乏力,只是不甘!他把狗皮膏药捞上马,因伤在心口,不能趴,不能靠,他就这么架着他,艰难地朝谷口退。到了qiáng/弩/之/末了,就剩一口心气撑在那里——不能死得那么窝囊,不能叫两千袍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叫三四百无辜死得无缘无故,不能纵凶手逍遥法外!

第37章 终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