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71)

2016-03-31 林擒年


来时两千余人,去时剩不满百,一多半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若是就此沉底,永不能大白于天下,逝者如何瞑目,生者何以苟活?!
何敬真架着狗皮膏药,领着不满百的残兵退到牧隆军寨附近一处幽僻地界,这地界在蔚州布防图上并未标出,还是与张晏然闲聊时偶然谈及的,当时留了心,想不到此刻竟能救命。日暮了,晚霞寂照,千鸟投林,百shòu归山,这几十号残兵鸟shòu不如,丧了家,失了群,满身伤,疲弊焦渴,留驻荒郊野外,连火都不敢生,怕引来追兵。
狗皮膏药不行了。那一箭当胸穿过,箭上还淬了毒,疼得浑身打抖,人早迷糊了。何敬真把他扶下来的时候,他紧紧攥住他的战袍一角,喃喃着什么,凑近了听才知道他喊的是“爹娘”,接着又喊“渴,要喝水”。伤重的,尤其是失血过多的,都不能马上喂水,一喂水死得更快。何敬真把他的头托起来,放他侧靠在自己身上。许是回光返照罢,狗皮膏药醒过一时,发现自己靠在何敬真身上,有点臊,想抽身却再也积蓄不起力气,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何敬真马上凑近问他:“要什么?”。他呆呆听着,想了想说,“我娘……”。何敬真贴到他耳边说,“放心。”。放心,他当然放心,这人的仁义与长qíng他看在眼里,既是让他放心,想必是有两全之法了。说实话,替他挡下这一箭他心甘qíng愿,只是难免有遗憾,还打算追随他到地老天荒,不想却半途撒手,从此天上地下再不相见。他痴痴把他望着,最后一眼了,得望久点,看细点,看到不能看,望到huáng泉碧落不相忘。一世就大胆这么一回罢,抬手摸摸这人的脸,生得这般好,今后再也看不成摸不着了……
几年相随,看这人从个无品级的小卒子一路拼到如今,初时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搏命——一无父母兄弟,二无妻室子息,又没有人等着他封荫,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一颗心相当热,还有点天真,别人弃如敝履的“大道”与“仁义”,他偏偏当成信条,这样的xing子可也真愁人,受了多少磨吃了多少亏都不见他与世人同流。还有那qíng蛊,这两年也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知道些qíng况,照那些说法,怕是一生无解了,这人要怎么办?
也就是最后替他cao一回心吧,此去便是yīn阳永隔了,天高地厚,山遥水远,能朝他讨点活着时不敢讨的东西么?
“哥……能、能亲我一口么?……”话说出口却又悔了,恨不能吃回肚里去,扯着gān裂起皮的嘴角笑出一个不成形的笑,“……我、我瞎说的……”,话还拖着半截,那唇便软软的印在他额上,温热gān燥,许一个诺,了一段结,终一条命。
何敬真把他的头颈埋进怀里,定住,手掌从他被血污糟蹋得看不出本真的五官上一一划过,轻柔可心,无限温qíng,而后怀抱渐渐收紧,“咔嚓”一声,几十兵士同时感到颈骨一疼,一个人的疼痛被几十人的痛觉稀释,放开时,他双目闭合,唇角的笑依然不灭,走得出奇的平静。甚至称得上幸福。
一旁伤重不治,疼得满地打滚的几员兵这时都努力躺平了,等着他来送他们上路,等着他来了结他们没出息的哀嚎,痛到极点无人可救的绝望,别让他们走得那么苦、那么痛,那么不尊严。照例是一人一吻印在额上,头颈埋进那副远不算qiáng壮的怀抱,一瞬了结。没有哭的,生者逝者都是一副走投无路的心平气和。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就埋在一棵老槐下边,若是有命回来,三年之后再来迁骨回乡,落叶归根。完事后何敬真对那几十残兵说了一席话,让他们别再跟着他,留条命回家与父母妻儿聚首,又做了一番安排,谁往哪条道走,走到哪能得到助力安心留下养伤。这样的安排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下的,他是早有预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说完翻身上马,朝西南总关防所在的蔚州大营走。他走,他们也走,他停,他们也停。都默默的,谁也不说话。走了一刻,一员兵忍不住开口吼道:“我们不走!我们要回去报仇!两千袍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何敬真难得发一通火,话说得又狠又绝,但字字在理,根本找不出话来驳他。几十人一同垂头丧气,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
两千“叛逆”基本死绝,没死绝的也正在死绝的路上,王光实与赵青彦志得意满,就在蔚州大营内摆宴庆功。奏报折子早就写好,差快马送出,预计三天可到留阳。两人在主帐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痛快,喝至半醉,帐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副将何敬真”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