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84)

2016-03-31 林擒年

“昆仑……有件事……还求你相帮。”
那巫神像是料定他必有所求,并不则声,静待他把话说完满。
之前求的是钱,现下求的是“人”。
何敬真已经将陈大牛那寡母接到了定县,赁了房屋,请了看护,延医问药,治到现在,不好不坏。老人家身上没病,心里有病,心病不得心药医,好不了。这段时日来她总说右眼皮猛跳,心里发慌发悸,不知是不是儿子出事了,不停地朝四周打问如何才能到蔚州,收拾好包袱就要往外走,拦也拦不住。娘生儿,连心ròu,儿子横死,为娘的一定是有了预感,这才不管不顾地寻过去,非得亲眼瞧了才心安。可,还有得瞧么?人都埋进三尺huáng土里烂没了,上哪瞧去。所以得求个“替身”,不求从头到脚、从形到神全部似完,但也要有八成相似,不然瞒不过去。急切之间,到哪去寻摸这么个人呢?所以还得求这尊手眼通天的神。
“明日休沐,我想去拜望老人家……”需得有个替身带去应付,不然过不得关。
“好。”所思所想,所yù所求,皆以应验。有心了。
巫神百生千劫,能上心的物事越来越少,对上了心的,真称得上掏心挖肺了。他看着手下这张脸——略显憔悴,兼有愁绪。一阵心痛。想到多年之前,眼中人还是小小小小的,小得捧着怕摔含着怕化,自己拙手笨脚的喂哺、呵护、照应,二十余年过去,大了,变了。岁月一年年不停迁流,他的岁月不可挽回地奔走出逃。思君未果,岁月已晚。他打算穷尽一生等一个人,还没等到,心就老了。老了的心经不起风chuī糙动了,眼前目下,就想静一会儿。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静静呆着了,无争执无催bī无yù求。巫神哼一支西南歌谣,说不清有多古,用苗话哼出来,多少沧海桑田,多少世事翻覆,苍凉却也温暖。这支歌子连着何敬真漂泊无定的童年、少年,直到如今,蓦然回首,幡然领悟——原来,这二十几年间,即便飘萍一般四处流离,他的根依然渴望有一处可供依栖。这依栖就在西南一处边寨,一栋吊脚楼,一条蜿蜒流经吊脚楼下的大河,一群初一十五“赶大墟”的人。少时记忆,尤其不易凋萎,历久弥新,无比鲜活。歌子和歌子当中描绘出的西南寻常景,安心宁神,许久不曾造访的睡意,此时慢慢将他融浸,一曲终了,他也入梦去了。
巫神见他睡得熟了,就把他轻轻放回chuáng里,与他放帐子、盖被子,被子仍是小时那种盖法,脖子以下全部纳入棉被的遮盖范围,不透一丝风的,脚底下再卷起一层,把两足完完整整裹进去,怕他蹬被子。足为身之关防,足若受寒,百病丛生,足若保暖,百病不侵。二十四的人了,还有个人为他cao心一双脚的寒温,这人何其有qíng。qíng到深处,言行举止分不出对错,辨不出善恶,理不出反正。他对他既有追猎囚锁催bī,也有千万般耐xing,千万种细心,千万重挂心。身前身后,再难有人似这尊神一般,这样一意孤行地为他抵挡尘世万万般,不计代价,不问皂白,应他所求。连煎药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经手。
一只火油小炉,一口熬药用的陶土盅子,一柄糙扇,一个守着炉火的人。
何敬真从两个时辰的睡眠中醒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家常景,不免戚戚复凄凄——这尊神这样cao持,召来挥去,偏偏不肯收“报酬”,安心要他把一笔笔的债欠下去,从此纠缠到底。
“醒了?喝药吧。”巫神从药盅里倾出一小碗来,举起细细chuī凉,再送到他手边,要他喝。
何敬真心里百味杂陈,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接过碗来,仰脖灌下。
为着清心火,药里搁了huáng连,苦得舌头打结的一碗药,他都品不出苦味,亦品不出他味,只品出了他自己内心的挣扎与摇摆——对硬要摧折他的,他可以死顶到底、宁折不弯,但对柔qíng以待,小心曲意的,他就不知应当如何了。更何况这里边还掺有那么些年的相依为命,乱如游丝的一种关联,怎么才能理得清呢?
巫神看懂了他的挣扎与摇摆,也看清了他纷乱无条理的思绪,有心让他一人独处,就招呼一声出去了。天将亮时,领回一个人来。
何敬真一见这个像足十成的“替身”,顿时连呼吸都禁住了。
原来一个埋骨huáng沙中的人,还能以这种方式“返魂”。
“陈大牛?”
“陈德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