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87)

2016-03-31 林擒年

是该知足了,贪多不好,欠偿不相抵更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早就定好主意要把自己贩出去了么?那就贩得甘愿一点,把那一身刺拔掉,朝债主怒放,这样人家才舍得花大价钱来买!
“本真”与经过伪饰的“假我”冲突起来乱石崩云,真是伤心。伤心时候,最是喝不得急酒。何敬真本就量浅,空腹连灌三杯,后边还不断有人上来敬,一杯又一杯,很快便醉了。两颊浅浅一酡红,乖乖坐在椅子上笑,呵呵笑,笑得可傻了。他那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宁愿卖ròu卖心都不愿弃掉那不切实际的“天下太平,万物安宁”。那么大一幅图景,靠他一人单打独斗就画得成的么?什么让他有如此壮的胆气去担这重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自己那身还算过得去的功夫?其实不是的。没上过沙场的人,没历过生死的人,没被自己人叛卖过的人,很难理解他这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四年多的军旅生涯,辗转四境,由南至北,从东到西,见过赤地千里,人之相食;见过尸横遍野,孤苦无依;见过贩儿卖女,无地立锥。这些都见过了,才能明白“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对于一个漂泊无依的人有多么致命的吸引,才能明白他为何宁可对自己发狠,也不愿弃掉那仅有的一丝可能,从军旅当中退出去,退到随便哪个角落去偏安。他就是这么个人,百折千回,不转初衷。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今朝与昨日的割裂毕竟太疼,总得让他醉一场,笑一场,悼一场。不然昨日埋哪呢?
再是冷清,到底是喜宴,喜宴上饮醉了也是寻常,只是,再醉也不兴哭啊!
十几宾客一同侧目,盯着这个笑着掉泪的人看。但也只是盯着看,没人上来点破他的不合时宜。老人家不会,她早早到后院陪新媳妇去了,前头的事一概不知qíng。新郎官不会,他返一回魂,就为了惹出这人一场哭,借这场哭把“喜怒哀乐”修好、补全,人世万般苦楚,若是连泪都gān涸了,那还活个什么劲?
主家不说,客人们更没由头去说,就任他去哭。看他哭得眼皮泛一层桃花红,泪珠子一颗连一颗,颗颗晶莹饱满,沿着腮边滑下,摔在那身洒金红的衣衫上,洇湿一片。
他们想:哭得可真惨。又想:哭得这么惨,人居然也不丑。再想:哭得可真叫好看。
才刚看了一小会儿,另一幅洒金红的衫袖就盖上来了。各式样的目光都被隔断在外头。巫神就这么举着一臂,静立他身后,借一幅衫袖给他,让他哭个够,为昨日痛悼,把所有歉疚不甘通通哭gān净。不哭gān净不行,前路险阻,没机会哭了。
一出假戏演完,能偿的暂且偿了,不能偿的也只能留待以后了。

第45章 变乱

何敬真带着哭红的眉眼从假戏中抽身时,周师兄正为他抵挡一阵迎头大làng。làng头摆明了是冲他来的,门阀们联合起来,撸袖子捏腕子,威胁,要皇帝严办这个杀了人的凶犯,还赵家一个清白,给门阀一个公道!
吕相说的不错,陷阱中的老虎比山林中的老虎凶多了。门阀集四五百年蓄积的拼死一搏,可不似他们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温良恭俭让”,那是摧山倒海,必置对方于死地的彻底反叛!
当然,反叛不能这么光身露体地说出去,旗号得有,口号得有,都得十足堂皇。从古至今,用到滥了都还好用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清君侧。响亮吧?三个字里头那么多的qíng非得已:反叛是不得已呀,不是我们吃饱了撑的想反的,实在是帝王身边有了jian邪小人,不清不行,不清江山就要被小人颠倒了,这么一倒,如何向天下万民jiāo代?如何向列祖列宗jiāo代?反叛成了,清了君侧,捎带脚的,把“君”也一道“清”了,反正一乱起来刀啊箭啊什么的,准头也没了,清完一看——哟喝!皇帝“完菜”了!扶个七八岁的huáng口小儿上去继替。好了,以前的好日子又回来了,不错吧。
反叛不成,被皇帝夷家灭族了也能落个好名声,死这么些人都是为了皇帝好,人家不领qíng,硬要杀灭结伙成群“清君侧”的,他们也没办法。没有功劳,苦劳总该有吧。名声好听吧。
赵相在正式杀到大殿上来“清君侧”之前,已布了无数后招。隆佑九年四月初九,青州饶龙关守将李恒反,开关防迎蜀羌军入关。四月十三日,青州富平守将范博彦反,开城门让蜀羌军长驱直入,富平知县王安中、县丞张珏等十三人仓促组织抵抗,不敌,宁死不降,悉数被诛。四月二十,蜀羌军连破仙女关、柔远、灵平,直bī周朝都城留阳。定远将军梁衍邦统兵十万于泾原阻击蜀羌二十万大军,这仗打得相当顽qiáng,也相当艰苦。苦在了“一军危急,他军不救”上,苦在了“粮糙已尽,后援终不至”上,苦在了内部的反叛上。一名校官策反了手底下的兵卒,蜀羌军攻周军左翼时,他把自己手下全部拉走,空出偌大一个空子让敌军钻,蜀羌军从这空子切进来,直扑中军,梁衍邦陷入重围,苦战力敌,从战马上坠下后,还cao白刃剁了百十名敌卒,身中三十多刀,死时尚且怒目圆睁,直立不倒。蜀羌兵士被吓裂了胆,竟不敢上前查验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