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这几位都知道。知道还说,意在言外,用意在于泼一瓢凉水,浇熄某些“侥幸”心思。比如最后关头放开城防,降了势qiáng的一方,其他的不求,单求敌方发慈悲饶过一家老小数条xing命。又比如,打着打着看自己这边不成了,赶紧掉过头去“抱粗腿”。这些想头,最好别想,该多想想刘建忠是个什么货色,省得到时晕了头,捧屁掇臀,落得个“两头臭,两头不讨好”。
九位城防督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刘建忠无数“杀降”恶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有心思不正的,这时讪讪然接了一句:“那……依将军看来,这场仗……我方有几成胜算?”
何敬真瞟他一眼,缓缓道:“一成也无。”。
他这样直白,问的那个顿时噎住,想:降也是死,守也是死,不如……趁蜀羌军还未围城,索xing撇下这烂摊子跑了吧……
这些人的心思简直太好懂了。国亡城破前夕,总不缺各样“舍大家顾小家”的小算盘。他微微一笑,加了一句:“诸位不必丧气,此间尚有一线生机。”
“哦?生机在哪?将军不妨说来听听!”刚才凉了的眼神,这时又热了,追到他脸上来找“一线生机”的蛛丝马迹。
“若上下同心,结成一团,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或许可得。”
“……”
好吧。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实际么?
整个周朝的文官,有一半爱财,剩那一半,又有一半要么不敢爱,要么不能爱。武将呢,门阀出身的这出大乱中起码反了三分之一,剩那三分之二,有一半是“望风倒”,不怕死能望风倒?!
所以说,仍旧是个破不出去的死局。
在他脸上找“一线生机”的几束目光这时又慢慢凉下去了。
不论这危城内包藏了多少明暗心思,该来的总是要来。第二天清早,蜀羌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同来的还有那些一路大开城防给敌军行方便的反叛,人数也不少,整十万,合起来三十万人马,将留阳城围得铁桶一般。人腿马腿跑动起来震得地面微颤。三十万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攻防双方隔着一条护城河和一道城墙对峙。攻城一方想的是速战速决,孤军深入敌境可不是当耍的,一旦周朝这边过来一队人马抄断他们后路,袭烧他们粮糙,再来招狠的——沿途坚壁清野,半粒粮食不给他们留,这几十万人可就悬了。因此上来就猛攻,攻城用的重pào(投石机)架起来,巨石一块接一块往城墙上砸。留阳城的城墙是用青金砖石垒的,厚达三丈,城周六十余里,固若金汤,几无破绽。除了城东一处垛口之外。这处垛口因在修造时屡出纰漏,怎么造都造不圆满,多少能工巧匠都想不出法子把这段不圆满补圆满,于是只能就势在那儿筑了一座高台,架上巨弩、火pào,尽量用器具去弥补这不圆满。
何敬真主要守的就是这处垛口。反叛们一早就把留阳城防的弱点捅出去了,重pào一个劲地朝这处不圆满招呼。一阵重pào过后,攻城的人海卷上来了。城墙太高,蜀羌军特地造了一种“鹅车”来运人。这东西鹅一般直立着,由下往上渐收渐窄,下置四轮滑车,周身用牛皮绷紧,外涂一层黑漆,水火不进。几辆鹅车一组,彼此掩护照应,一旦挨上城墙,里头的人便顺着长长的鹅颈往上爬,爬出来直接cao白刃与守城的ròu搏。何敬真安排从百姓当中征来的青壮年守在墙头,专门用长杆子戳那鹅车,那玩意儿脖颈太长以致上下失调,几个青壮年把紧一根铁杆子一杵就倒。找对了位置,一个倒下去还能带倒旁边几个,一倒倒一串。方法不错,可别忘了这是四万对三十万(说多点儿,是十多万男女老幼对三十万jīng兵qiáng将)的一场悬殊仗,攻城一方的优势就在人多,一层层围上来,运一趟有几个杀上城墙的就不赖,多运几趟,攻防双方的人数基本相当。高台之上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弓/弩/在近处施展不开,上来就是拼白刃。半天过去,何敬真从定县带来的一千多人折损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人都成了血人,分不清是敌方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此时,各个城门口都吃紧,哪儿也匀不出人手来增援这个被重pào轰得千疮百孔的垛口。
身为护卫将军,何敬真早就把大主意拿好了——万一守不住,其他人全部撤走,他一人持火点燃引信,把这垛口、连同垛口旁边的山石一道炸了。这样,塌了的山石,死得成堆成叠的尸首,还能当一阵子屏障,将城破的时刻往后延一延。他拿这样大主意的时候是不会和任何人商量的,那个刚被他一张“白条”打回西南去的巫神一样不用商量。今生欠下的今生还不起,那就只好让“白条”打到来世去了。那么大一个债主他都想不起来去打商量,其余人等就更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周师兄把家底兜出去,引来的一波迎头大làng,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不解风qíng的师弟,到头来,怕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就空在一句未曾说出口的道白,一份还未送出的深心。师弟一颗心内装着“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天下”与“万物”都是沧海般的物事,茫茫无边际,儿女私qíng摆上去相形见绌。渺小若此,怎么能越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