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_作者:苏芸(35)

2018-07-26 苏芸

  到医院的时候才四点钟,职完夜班他通常晚上才会过来,我百无聊赖地跑到神经内科晃了晃,正赶上程晶晶他们班在病房里见习。

  我悄悄溜进去,却发现病房里气氛有些异样,学生们都面露难色,面面相觑,只有老师在病床前讲得起劲。病床上躺着一个中年人,面色萎黄,表情僵硬,仔细看得话,能看到他搁在腹部的手,正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着。

  那个老师我认识,杨忠,曾经教过我一段,那个标志性的大嗓门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你们看,这就是共济失调,”他指指病人的手,“唉,现在吃过药,不那么明显了。”

  他语气好像很惋惜似的,所有人都盯着病人的手,于是那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杨忠兴奋地大叫,“对!你们看!一紧张的话,抖动就更厉害了。”

  几个学生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帕金森氏病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面具样面容,很刻板,很僵硬,”他用手指指病人的脸,“你们看他的面具样面容,高兴也不会笑,哭也看不出来,都没反应的。”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描述一个木偶,所有学生,尤其是女生,全都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杨忠仍然兴致勃勃地讲着有关帕金森病的一切,还在病人身上示范了如何检测帕金森病人的齿轮样肌张力亢进.

  “你们可以动手感受一下。”

  没人动手,所有的学生都默不作声,气氛尴尬地可以,杨忠点了几个名字,仍然无人上前,几个女生终于忍到了极限,大声说,“老师,就到这里吧。”

  杨忠有些意外,依依不舍地带着学生离开了病房,几个女生没有动,低头像病床上的病人道谢。

  的确是面具样面容,没有喜怒没有悲伤,只是眼角发红了。那个病人却突然开口问:“我的病……治不好了吧?”

  女孩子们声音甜蜜,全都微笑着,齐声撒着谎,“治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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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脚步轻捷地走出病房,我看到几个人眼睛里都含着眼泪,程晶晶低声对我说,“杨忠那个傻X。”

  的确是个傻X。像他这样,毫不为病人考虑,毫不顾忌病人自尊的垃圾,不多,但也着实不少。

  我自然地想起了夏远,在我大三那一年,他也带我们去看了一个晚期肺癌的患者,老人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机的,一见到他却露出了微笑,甚至还半坐起身子来。

  他不忙着试教,先和老人用聊了会天,然后才用英文给我们讲解了病人的情况,声音温和,老人听不懂,于是一直微笑着,他走的时候,还有点依依不舍似的和他告了别。

  事后他跟我说:“叶岩,教学的时候一定要考虑病人的接受程度,只要有一点刺激到病人的风险,那这个病例就不能带学生看。”

  我一直谨记在心,把他当成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但今天看来,好像有太多的人,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掌握。

  我又再一次的觉得,他是一个多么宝贵的人,在他特立独行的行为举止背后,是何其高尚的一个灵魂——如果人生应该有一个导师,那么我的导师只能是他,也永远都是他。

  我突然很想见他,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了,电梯太慢,我蹬蹬地跑上楼梯,从三楼直跑上十二楼,喘着粗气推开办公室的门,他却还是不在。

  我不死心地又跑到病房,一间间地找过去,偶尔有几个病人认识我,拉着我说几句话,我耐着性子附和着,心里却恨不得马上找到他。

  隔壁床的病人看来是要出院了,换好了衣服正大包小包地收拾东西,中年男人突然停下了动作,抬头问自己的女儿,“思乐,给俞医生的红包送了么?”

  我惊愕地回过头去——呼吸科除了夏远,再也没有姓俞的医生了。

  年轻女人一边把拖鞋装进提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昨天就送过去了,包了一千,放心吧。”

  男人穿好鞋子,眼看要离开,我赶忙追过去,在床脚绊了一下,脚步趔趄,“你们刚才说的,是哪个俞医生?”

  女人诧异地看看我,刚要开口,男人却警觉地拉住她,打量了我一眼,冷淡地说,“关你什么事?”

  我口里沙沙地发干,还想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已经走出了门,迅速地消失在拐角处,只有高跟鞋踏地的余音还在走廊里回荡。我呆愣了一会,很想追上去,到底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