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主任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难怪,我说的嘛。你没和他解释解释?也是的,你突然就走了,之前也不知会一声,闪了一下他肯定要生气的。你说你哦,我说要告诉他的吧,你还一直瞒着瞒着……”
一股委屈慢慢从我心里升腾起来——我并不是故意瞒着他的,但是我不敢提前告诉他,我怕落榜了他会对我失望,我怕他因为这个而看轻我。
“我不是故意瞒他的,我打算一考出就跟他说的。”我生意里带点恶狠狠的委屈,“但是钟澜说他以为我要留校,怎么回事?”
“诶?”邓主任惊得眼睛都圆了,半天才长长地“啊”了一声,“他怕是搞错了。前一阵不是学院里送了个硕士来么,我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有人了。我还当他说得是张院长的侄子嘛,那孩子刚从华西毕业,还是他学弟来着。”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竟然真的想过要我留校——可是也难怪邓主任想不到我,医院不要本科生已经有两三年了。
“唉,其实你今年也蛮倒霉的,”邓主任挂好听诊器,踮起脚拍拍我的肩膀,“虽然是复旦好,可是小俞带你也蛮不错的,偏偏等明年我退了才轮到他升副主任,主治医生不能给他当硕导的。你说,你晚一年考多少好。”
“主任你不是说早考早好么,跟嫁人一个样,晚了嫁不出去。”
“侬个小居崽,”主任哈哈笑起来,“懒得和你皮。”
她步伐稳健地走了,老医生总有股沉稳的气势,不像他,稳重里还残存一点按耐不住的浮躁跳脱。我看着邓主任的背影,突然升起了一阵愧疚之情。
有一件事我撒了谎。在考研面试的时候,确实有人问我临床技能的导师是谁,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了他的名字。
对我而言,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老师,一个领路人,那就是他。我不能让别人占据这个位置,就算是撒谎也不能。他或许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然而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人生的分岔路上,他为我指明了一条道路,并给我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信念,永远,永远。
我折回杂物室去拿东西,那个被问住的长发女孩竟然还没走,伏在桌子上正在写着什么,我一进去她立刻抬起头来,“学长!”
“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在写病历呢,”她递过来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学长帮我看看吧。”
我费力地在满纸粉白的小花里辨认出她的字迹,字写得很烂,格式和内容也都惨不忍睹。我一边讲一边帮她修改,等到改完的时候,那张纸被涂得面目全非,几乎不剩几个她自己的字。
她满脸黑线地看着我,“学长,我诊断是不是要挂掉了。”
“第一次写病历?”
“嗯。”声音沮丧。
“第一次”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鼓励之则欣欣向荣,打击之则萎靡不振,然而我的很多“第一次”都被狠狠地打击了,竟然也奇迹般地越挫越勇。
以第一次写病历为例。
那时他要我把病历写在黑板上,当着全班的面进行讲解纠错——那个过程不说也罢。总之等他讲完了,黑板上布满了红色的叉和圈,完全变成了叉圈的海洋。
“这个病历写得很好,”讲完以后他把马克笔咚地一声扔到桌上,微笑得十分讨打,“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全都犯了。”
全班哄堂大笑,我在笑声里表面上维持淡定,暗地里咬碎一口蛀牙。他站在讲台上,傲慢欠抽地看着我,我回瞪着他,按照某狐朋狗友的说法——“眼神里长了牙,能咬人”。
那天我把满黑板的圈叉都抄了回来,回寝室去钻研了一晚上问诊技巧,顺便在同学身上实践练习。当整个寝室的人都被我问到崩溃,扬言我再提“主诉”和“现病史”就把我扫去睡厕所之后,我摸到他的病房去,捉了一个病人问诊,然后把改过三遍的病历通地一声砸到他桌上。
他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那那张病历往前一推,“俞老师,帮我改改吧,嗯?”
那是我感冒了,鼻子塞着,却也闻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火药味。他却一反常态地,雷达失灵了似的,沉静地拿起那张破纸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