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迟在下面磨蹭,直到车子启动的前一刻,这个年轻的父亲忽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独自爬上车斗。
车开走了很远,素清才发现卫东带着苍白得发青的脸色,咬着牙关坐在人堆里,怀里没有简生。她回过神来,问,生生呢?我的生生??可怜的母亲因为恐慌而声音颤抖,爬过满车斗的拥挤的人和行李,爬到尾巴上去,但是早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甚至没有看到,简生是如何像个垃圾一样被扔在路上,然后被婆婆捡起来抱走……
车依旧往前开,素清瞬间发疯一样尖叫起来,拼命要跳下去。卫东死死拉住她的手,任凭她豁了命撒泼也不放。车斗里乱作一团。知青和农民们有的在吆喝,有的在咒骂,有的让她下去,有的拉她回来。纷乱的双手和身影,无法分辨。
卫东拉着她的手不放。她回头狠狠给了他两记耳光,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畜牲!
卫东吼道,你给我听着!我们尚不自保,怎么养得起这个孩子?!回去了怎么跟家里交待?!我事先早就把他抱养给了李婆婆,老人会好好养他的!你他妈犯不着操这份心了!
她痛哭着,神魂颠倒地拼命摇头。不可置信地流下眼泪……
村庄渐渐完全消失,密林山野在天地相接之处破了一笔清冥浩荡。留下一笔写意的淡墨,掩映在浓浓的雾气深处。卫东镇定地看着一切。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泪水。
他们在车上度过一个昼夜的时间。一路上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蓬乱,默不作声地靠在一角,干裂发白的嘴角微微翕张。他看着她陡然间苍老的形容,简直与一个疯癫庸堕的老妇无异。他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夜晚,她犹如秋林般的漆黑发辫,在烛光中闪烁着靛蓝的光泽。目光鹿一般伶俐。绯红的脸颊,像是春日山岭中的达子香。他听到姑娘在吹奏《山楂树》,于是动情地将自己写在树皮上的诗歌送给她。
但一切都只是过去了。生活和境遇足以轻易而彻底地改变所有。
他心中是疼痛的,隐隐不忍,便伸出手轻轻抚摸素清的头,试图理理她蓬乱的发辫。她却陡然惊恐地躲闪,抬起头,目光锥子般充满恨意。卫东无奈地缩回了手,低声说,这不是我们的错。
这不是我们的错。他说。
她回答,对,这不是我们的错。可是卫东,她幽幽地说,你心太狠了。一般人都不会有你这么狠心的。
他咬紧了牙关。沉默不语。
是用了多年混浊而悲壮的青春,去懂得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命运不可掌控,尤其是若在一个错误的时代降生。
下车的时刻,她要继续南下,而他要向西。她对他说,我们该分开了。他拖着行李回过头来,镇定地望着她。憔悴的脸上重新上演默然的表情。他无言。转身扛起行李,兀自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情景隐喻着他分裂的人格:最忧郁而浪漫的诗歌,与最自私和无情的抉择。
那便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印象。那兀自离去的身影,仿佛一场仓促而混乱的落幕,宣告青春的彻底消失,在这个同样仓促而混乱的世界,和时代。
人们说,曾经见到一个年轻知青,独自深入小兴安岭的林区,在山坡上的荒冢前叩首,长跪不起。
他是简卫东。当他已经决意离开这片土地,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去看望这座坟墓。当年自己粗心大意地添加了过多的柴火,烟囱被烤烫,衣物被点燃,引起了大火,最终导致好几个人烧伤,四个女孩子丧身火海。她们的笑容就这么被遗忘在了异乡的土地,遁入时光的隐秘角落,悄无声息。
那是在一个黑夜迫近之前的黄昏。简卫东站在她们的墓前,看到她们熟稔而陌生的笑容逐渐隐没在落日的群冈。他知道这一片年轻的生命必定已经遁入了他在现实中无法接近的理想天堂。那些萋草离离的残碑断碣,在寂静的岁月之中,美得这样辛苦与悲壮。
这片笑容在异乡的土地下沉睡。无人问津。以后还将一尘不变地沉睡下去。四周零乱丛生的蒿草和野花,迎着漫天悠扬而清亮的晚霞,随风轻轻摇摆。它们亦是沉默了又沉默的判断者。他独自一人良久地站立着,透过玄青色的苍凉墓碑,凝视这些死于自己手下的十七岁的眼睛。如同月下潮汐,时间缩影成一帧帧光感饱满的电影胶片,被岁月的齿轮带动着从眼前卷过。
第一次知青联谊活动上,他还是那个有着一双苍白颀长的手的诗人,拉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颀长的手持着琴弓,清晰的骨节极富韵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烛火的洗濯之下,像是一首节奏凌跃的诗歌。在匆忙离去之前,他拿着一盒写在桦树皮上的诗歌,对那个美丽的姑娘说,这是我写的诗,有兴趣你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