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露白,杨磊披衣下床。几乎一夜无眠,头有些昏。推门出来,站在庭院里过风。“少爷。”小厮凑上来,压低嗓子唤了一声。“什么?!”他没由来得生出满心的恐惧,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小云先生出事了,昨儿个从戏台子上跌了下来。”“轰”的一声,脑子倒是瞬间清醒了。“死了么?”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小厮一怔,“不知。”挥手让小厮退下,杨磊继续对着桂花树出神?那人也许就要死了,为何他却如此平静?那是他的九儿啊,难道现在竟吝啬得连一滴泪都不肯为他落了么?
杨磊走进三庆班,来到云九的屋前。院子里站满了人,或窃喜,或悲伤,各怀心事。他走向七哥,“死了么?”七哥揪住他的衣领,扬起了拳头。“死了么?”他继续问,七哥的拳头下不去了,泄气地收回手。杨磊不放过他,追着问:“死了么?”七哥垂首,不予理睬。他仍不死心:“死了么?”仿佛余生的意义只剩了问出这个结果。门“吱呀”一声打开,郎中走了出来,满脸倦容,脚步虚浮。所有人围上来,不论抱着何种心态,此刻,关心的程度一样。杨磊挤到郎中面前,双眼如同钩子一般,“死了么?”郎中长叹一声,“问老天爷吧!”
杨磊走进屋子,将一干人等关在了门外。德老板在床前负手而立,师徒俩直视着对方,无话。德老板别过头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不知说给谁,是杨磊?亦或是他自己。“好好陪陪他吧!”德老板撂下这句,回身走了,笔直的腰杆儿带了一丝蹒跚。
床上的人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床边的人体魄雄健,孔武有力。截然不同的两人,放在一起,却是那般没有违和,如油入蜜。三丈高台落下,骨碎筋断。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杨磊垂眼瞅着枕上的灰败脸孔,纳闷,即便看到他这个样子,为何内心仍是死水一片,不见微澜?到底摔坏的是谁?他突然生出许多不耐烦,这人到底要睡到何时?还有,这屋子缘何这般阴冷?很快连这点儿涟漪也归了沉寂。杨磊再次入定,塑在床边。许久,他轻轻伏下身子,在那人耳畔说:“活着。”
第12章 涅槃
云九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烟,浑浑噩噩中不知身在何所,四顾茫茫,八百里沙海,寂寞荒凉,无花无叶。远处依稀有一座村落,遮掩在漫天黄沙里看不真切。他飘飘前行,向那处移去。一声“活着”自半空里砸来,谁在说话?明明声音冷似冰,沉如水。为何听来却是如同裂帛,心碎神伤?那声音里尽是乞求与无助,扯得他五脏六腑无一不痛。二郎,是二郎!缘何你这般痛苦?二郎,不哭,九儿在呢,云九着急。那两个字,如溺水里攀住浮木的两只手掌,死死拢住他缥缈的身魂,硬生生地往后拖。于是,黄沙殆尽,曙光盛放。那院落村庄,一下子飞散开去。
为云九擦身,换衣,灌药,一桩桩,一件件杨磊从不许别人沾染。而后,便是于床边坐下,看着那兀自沉睡的人,无声无息,寸步不离。朝水东流,暮日西坠。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神色木然,若是心中坦然无惧,死生何异?悲喜何必?
云九睫毛轻抖,宛若蝶翼。虽细如蜻蜓点水,于杨磊却是万钧雷霆。他力持镇定地打发人去请郎中,给师傅报信儿。窗外阳光明媚,云九于沉睡中醒来,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眼前出现一张脸,胡茬丛生,头发凌乱。待看出是谁,“真丑!”要笑,却被疼痛扯的哼出声。
杨磊瞪着他,心闷闷地痛。真是荒唐,他生死未卜之际,自己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如今,人没事了,为何反倒心似刀割?本末倒置了呀!思来想去,越发委屈,怄气般地抹了把脸,不再理会床上的人,径自离去。行色匆匆,如有鬼追。靠着墙慢慢滑落,胸口起伏得厉害,抬手捂上眼睛,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人回来了,他的九儿回来了。
郎中为云九把过脉,一颗心终于落下,这般俊品人物,老天爷终究是疼的,这条命是捡回来了。对德老板拱拱手,道了声恭喜。云九默默地盯着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磊待情绪平复,收拾好自己,才重新回到房中。所有人都默契地退了出去,这两人之间,若还看不明白,与瞎子何异?他坐下来,看向云九的眼泛着醉人的柔情。苍天垂怜,还回了他心头的至宝。什么世俗,伦理都见鬼去吧,他只要他的九儿。从今后,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他都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