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太捻下一颗念珠,抬眼看着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定下了。”一直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望进母亲的眼里。母亲漆黑的眼珠如同无边的夜色,静谧却可以吞噬一切。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沫,复又低下头去,“儿子还不想这么早成亲。”杨太太的瞳孔缩了缩,她又捻下一颗念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多嘴。”瞥了一眼跪的笔直的儿子,再捻下一颗念珠,她缓慢地站起身来,“有些事情,多说无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好自为之!”又是一个好自为之,何故人人都要让他好自为之?他所犯何罪?难道这心头的唯一一点儿念想都要被夺走不成?已然在回避,已然在克制,伤了自己,更伤了那人,为何还要一再地逼迫?“今晚,你就在祖宗面前好好悔过吧!”他梗住了脖子,何错之有?杨太太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顿了顿“你父亲还不知情,那样一个钟毓灵秀的孩子,若是毁去了委实可惜!”
所有的气焰瞬间被冷雨拍得个干净。杨太太关门离去,幽闭的祠堂里只留了杨磊一个。他依然标杆似的地跪在那里,抬眼望去,墙上的祖宗一个个面沉似水地瞪着他,眼如利剑。他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撕扯得他体无完肤。他们都在嚷着,好自为之,好自为之……杨磊颓然地落下去,心字成灰。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相思不负恩?九儿,你这一片情,我终究是辜负了。
第10章 云殇
早就在意料之中,算计之内的结果,真正来临之时,依旧是覆巢倾卵,哀毁骨立。于杨磊如此,于云九更是如此。大红的喜帖瑞气千条,富贵华丽,“德老板敬启:犬子磊大婚,荷蒙厚仪,谨订于10月19日下午六时,席设杨宅,喜酌候教。”烫金花字折射着阳光,灼的人眼疼。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段情亦有一段情的命运。嫦娥后羿,云九杨磊,戏里戏外,注定无果。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嗓子里痒痒的,热热的,好像总有什么东西想冲出来,云九努力地咽了回去。
不论如何不甘愿,这一日终是要面对的。杨府上下,一派喜气。杨磊由着下人们给他披红挂彩,随意摆布,好似泥胎木偶。放眼望去,满目朱红,血一般的冶艳。豪门婚礼,规矩许多,排场许多。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如一只赤色巨蛇,蜿蜒前行。描金绣凤的大红喜轿稳稳落下,喜娘挑开轿帘,扶出新人。杨磊被簇拥着来到轿前,满面肃穆,任由仆从将牵红的一头塞进手里,引着新娘跨进门去。他浑然不知,挤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群里,云九亦在其中。他如同一叶浮萍,被汹涌的人潮跌宕起伏,他盯着杨磊,眸子热烈,如泥如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远蓬山几万重。他与他之间,隔着山海,难以飞渡。
云九回了三庆班。他恬静淡漠,一如往昔。迎面走来七哥,满脸担忧。清浅一笑,“七哥,我累了。”七哥欲言又止,扶着云九回了房,挨着他坐下。云九头搁在七哥肩上,“七哥,我累了。”七哥张了张嘴,依然无话。千言万语,尽是多余。除了这肩膀,他什么也给不了。情深不寿,强极必辱,慧极必伤。世人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哪里是这样?到头来,一个个还不是蛾自赴火,鹞自投罗?
夜凉如水,月色清明。醉人不外花共酒,花是丽人酒是愁。云九醉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三丈高的戏台,星眸半掩,面染飞霞。醉了好哇,一醉解千愁,唯有醉了,才可不诉衷情,不言离殇。酒精烧红了他的眼,目光掠过之处,尽是一片妖丽的血色,似残阳,似朱砂,似新妇的嫁衣。“去也,去也,回宫去也。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云九惛惛罔罔,脚下一空,自戏台跌下。玉山倾倒,桃花揉碎。既已无缘,何必不忘?不如归去,山高水长。
第11章 活着
杨磊做了个梦,依稀是那年的荷花塘畔,菡萏澎湃,满池烟霞,趁得那烟青色身影愈发的清丽无尘。他低吟浅唱,他屏息聆听。突然,那人随风而起,化成一缕青烟,渺渺逝去。一个猛子坐起来,额头上密密地集着一层汗。平复半晌,方又躺下,却如何也睡不着了。那青烟从梦里漫出来,缭乱着他的眼,翻搅着他的心,让他惶惶不可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