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系好安全带,汽车就开动了。
我们是九点钟开始动身的,驱车半个小时,就驶出了市区。我正襟端坐在装有空调的汽车里,极目远眺车窗外的远景。目下,我们已经穿过成片成片的开发区和工业园,到了城市与村庄之间的广阔的沃野。这是南方海边常见的那种丘陵地带。原野的地平线连绵起伏,线条如波浪般柔和。远处可见丛丛簇簇的竹林。没有山。肥沃的草甸宛若一块绿色的绒毯,平展在田畴上。虽然是冬天,但郊野到处是树、草地、荆棘、剑麻和富饶的菜地,满目葱绿。
汽车开得很慢、很稳。我料想,林医生准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的谈吐中就带着一种沉着和稳重。汽车拐过一个弯道后,车窗外的景色陡然发生了变化。沿途展现出一片茂密深广的树林,苍劲的树儿层出不穷,松树、柏树、楠树、樟树、杉树、榧树、檀香树、有加利树,郁郁葱葱,纠缠错杂。道路两旁栽植两行台湾相思,千姿百态、低垂摇曳,密密匝匝的枝条在车顶上展开一片浓密的树叶,交织成一条幽暗的林荫隧道。
我再骋目了望,暗绿的树荫深处,隐露出一些粉红色和琥珀色的楼壁——那是富人闲置的别墅,他们耗资几十万、甚而上百万,在郊外购置一幢大房子,一年只住几天。我又想起我即将要去担任的那个职务。毫无疑问,我的新雇主也是一富户。这一点可以从林医生安排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推断出来。林医生有自己的私人诊所,但是,他抛开自己的事务,亲自襄理这一摊子事。在办这一摊子事情上,他又是那样热心、负责,倘若他和雇主的私交不是十分密切,那他得到的酬劳肯定不菲。
我正揣测着这件事,林医生又问了我一些问题。他问了一下我的家庭和学业,又问我以前都在哪些地方供过职。我都一一照直说了,既不添加也不减少。现在公路上一辆过往的车辆也没有,行人更是寥无踪影。林医生在车座上转过脸来,冲我和善地一笑。
“看来张太太说得一点没错。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姑娘。我想,由你来照顾老太太,最合适不过了。”他说。
这倒是一个让我了解新雇主的时机,我好奇地问道:
“老太太有什么亲人吗?”
“只有一个远亲——就是郑先生——你受雇于他。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是郑先生的一幢别墅。老太太是位孀妇,无儿无女,今年九十高龄——你放心,她没有什么老人脾气。”
“别墅里除了郑先生和老太太,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老王,他是看门的。郑先生很少在别墅,通常只有老太太和老王两个人。”他接着问:“环境太清静,你会觉得乏味吗?”
这正中我意。我并不厌烦城市生活,也不是不渴望有生气的、活跃的东西。不过,能暂而远离喧嚣,于一处恬静的清野遐思或默想,这样更好。我好动也好静,我爱幻想,我会自己和自己交流,也许在这件事情上,我的优势并不在于我有多大能耐上,只是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排遣寂寞而已。
“我喜欢清静的地方。”我回答说。
“那就太好了。”
“你刚才说,郑先生很少在别墅?”
“是的,极少。”
“现在呢?”
“现在也不在——现在他在珠海。”
“在珠海?”
“除了这幢别墅,郑先生在桂林、广州、珠海都有房产。他是个喜欢独处的人,总是这里住住,那里住住,绝少回来。即使回来,也只是小住几天。”
“你觉得郑先生为人怎么样?”
“他人很好,是个正直的人,从不歧视家里的服务人员。”
他粗略地概括,语焉不详,我还想进一步了解,于是我问:
“他只有老太太一个亲戚,没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吗?”
林医生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我觉得难以解说的神情。我注意到,他那双善于体恤人的眼睛,涌进了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
“郑先生幼时丧母,”足足迟延了十秒钟,他才称述。“十年前,他的家庭遭逢祸难,父亲和哥哥也相继去逝了。”
“太不幸了!”我说。
“是啊,那起罹难改变了他的一生。任何人处在他那样的祸殃里,脾气都会变得有点怪。不过,你别往心里去。”他神情一转,用平和得使人感到安全的语气道:“他虽然不易相处,但他是个杰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