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_作者:简梅(12)

2018-04-09 简梅

  “他真的那么杰出吗?”我在心里问。

  言谈之间,我不时瞧瞧车窗外的图景。我们此刻行驶的车道,已经不像开初看到的模样。我们驶进了一片黑森森、落满松针的松树林。与前面的杂树林比起来,视觉上显得更加幽暗、更加苍郁。道旁仍是千奇百怪的相思树,枝桠依然在头顶上方攀缘缠结。我们顺着这条路径驰行,四野鸦雀无声,静得令人生畏。这个季候,天气晦黯而微湿,我们就置身在密林深处的那种阴晦之中。路旁的别墅越来越稀疏了,它们静悄悄地遮蔽在树干、枝丫、叶丛混成一片的黛绿色后面,只有根据一点模糊的建筑轮廓,才能判断出周边是否有人居住。

  我们继续深入松林腹地,道路迂回盘桓,逶迤延展。终于,汽车驶上了一段长满地衣的石板路,我看见前面现出绿树掩映的一段白如云石的围墙。我们沿着深灰色的石板路驶去。继之,前方一个气势不凡的大门赫然入目。门大开,我们驶了进去,驰入一个不小的庭院。庭院里景象开阔,铺道铺的全是大理石。车道两旁的灯柱精巧别致,草坪上还有尽显情调的地灯。林医生把车停在车库外面的停车坪上。

  我们从汽车里出来,步行到一幢白色别墅的正面。它博大恢宏,雪花石膏般的乳白,古典而壮丽。我举目四望,这幢别墅所处的位置,在方园这一带,大概是最独特的了。它建在树林之中,独处一隅。白色的围墙里,郁郁菁菁的灌木树篱围掩着它。院子里有一棵树液充沛的大榕树,枝繁叶茂,像一朵墨绿色的云,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即便现在看起来,感觉也分外暖和,没那么寒冷。树篱底部用漆成雪白色的围栏框围,外旁修筑一长溜的花坛。四周是如此肃穆静谧,如果别墅的楼门不是开着的,我会以为这里无人居住呢。

  一个老人从楼里出来,他走下宽大的石阶,前来迎迓我们。

  “植小姐,”林医生说。“你们认识一下——这是老王。”

  老王年逾六旬,头发剪得短短的,皤然变白。他个儿适中,身板硬朗,一望而知,是个温和敦厚的老人。林医生一边询问他别墅里的情况,一边走进门去。我跟从他们后面,穿过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登上宽阔的楼梯,上到二楼。我们沿着长长的过道,来到一扇关着的门前。林医生停下来,叮嘱老王几句,便让他下楼。我鹄立在林医生身边,这时,他掉头对我说——

  “我们先看看老太太。”

  “好的。”我说。

  他握住门柄,旋转暗锁,推开门。那是一间大房子,室内很温静,铺着蘑菇色的纯羊毛地毯,墙壁也是同样的颜色。一个棕褐色的旧式橡木壁柜,整整占了一面墙,几乎高到了天花板。柜子正面设制有十二扇门,上面雕刻着古老怪诞的十二生肖图案。枣红色的绣花窗帘垂下来,半掩着窗扉。房间里的那张大床,被褥和枕头全是鸽毛似的浅灰色,绣着蕨草一样的花边。此刻,壁灯发着淡雅的光晕,给这开了空调的房间,增添了一层柔和的温意。凭借着这灯光,我看见床前一把老式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衣着朴素,正低垂着头,含神儿编织一条围巾。我们来至床前,她感到有人走近她,便抬起头。

  “田嫂,”林医生问。“怎么样?”

  “半小时前服了药,刚睡着。”田嫂说。

  “这是新来的植小姐。这里交给她,你去准备午饭——对了,还有,植小姐的行李在楼下,你送到她的房里去。”

  田嫂出去后,只剩下我和林医生两个人,静守在病人的床前。病人是一个小个子耄耋老人。尽管她盖着被子,但根据她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臂来看,还是可以得出这个印象。积久难治的痼疾,把她的身体折磨得枯槁、干瘪。她面容垩白,脸上皱纹累累,纵横交错。银发灰白苍然,从鬓角往后梳平,一丝也不凌乱。此时,她闭目僵卧,一动不动,仅仅从她胸口微弱的一起一伏,知道她一息尚存,不是个死人。

  “瞧,你要照顾的,就是这位老太太。”林医生说。

  “真的什么声音,都惊动不到她吗?”我问。

  林医生点点头。“她失聪多年,她的生命,有如耗尽了油的灯芯,行将熄灭,她的一切都得依靠别人照拂,直至生命的结束。”

  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想到我们终将都得走过这一段,真叫人心寒。但是依照自然规律,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在所难免。我们本是依赖思想和感觉生活的,一旦病体带给我们的是复元无望的痛楚,而不是求知和付出的快乐,我认为,这个时候,往往比死亡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