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还有一个弟弟?”
“是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叫什么名字?”
“植军。”
“你父亲结了两次婚?”
“嗯。——我母亲去逝后,他又结了一次。”
“你不反对?”
“不反对。”
“真是少见!——你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对我很好。”
“可以想像,否则你们姐弟的感情,不会这么深厚。——你父亲和继母住在哪儿?”
“他们已经去世了。”
“真的?——他们是怎么故去的?”
“车祸。”
“你母亲呢?”
“我母亲是病死的。”
“你有植军的照片吗?”
“有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你介意吗?”
假如换在半个钟点之前,我一定会被弄得莫明其妙。可是一路谈下来,我晓得,郑先生的血性里有许多我无法捉摸的东西。但我理解他的乖僻行为。他禀性傲岸,怡然自得,只有成竹在胸又超然物外的人才会这样。如果我对他的话表示惊怪,我会显得很傻。另外,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不习惯被人拒绝,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我决定采用同样的态度应付他,我淡然处之说:
“一点也不。”
我上楼回室,从抽屉里拿出植军的照片,重回楼下。
“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很独特——好几次你都表现出来了。”他把植军的照片拿在手中一两分钟之后,将它还给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把照片拿下来吗?——曾经有人公开愚弄过我。有一次,一个心怀鬼胎的人来向我借钱。我让他说得腻烦透了,就借给了他。他主动提出给我写借据,结果他只是在上面画了几个圆圈。他明知我看不见,就用这种手段来欺负我。可惜,任何诓骗在我面前都形同虚设,我当场就戳穿了他。”
我讶然不解。那个人确确实实羞辱了郑先生,可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可是,”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不需要知道细节。我还猜到,你和植军虽然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但你们的生命,毕竟是同一个父亲给的。所以,你们的容貌,也有一两处相像的地方。我这样说,你觉得奇怪吗?”
我盯着这个谈话对象,他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我惊奇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好奇地等着听下文。
“如果在这里住久了,你会觉得更奇怪的。你对人类的天性还没有很深刻的了解。植军的理想是读博士,你肯定也是一个有人生目标的姑娘,你的理想是什么?”
“谈不上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是一个心愿而已。”
“什么样的心愿?”
“等植军完成了学业,我想写一本书。”
我上面说过,在郑先生面前,我发现我很难拂逆他的意思。在他问我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在和一个倨傲而有己见的人在打交道。他希望我能够对他言无不尽,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要原汁原味与他相处,不管什么理由的虚假,他都厌恶。至少我理解他是这个意思。故而,直至现时,我所说的都是我所想的,无意标榜或自诩,以后也将永远如此。
“你瞧瞧,我估计得一点没错,你这个人就是同大家不一样。你内心敏慧,非常自信,可又不想使自己显得太突出。这样谦恭的性格,我特别喜欢。不错——做人有目标才有意义,可这不会是你人生的全部含义吧?——人在不同的年龄,会追求不同的事,你对未来还有更高的盼望和期待吗?”
“我说过了,这只是我的心愿。在我人生中,生活最重要。每个人对生活的看法都不同,我的观点是:藉理想之光追寻所想,在生活之中体验生命。”
“你发表过什么文章吗?”
“数量很少。”
他发布饬令:
“把你的作品拿来,读一段我听听。”
我没有推拒,复又回房,把杂志拿了下来。
郑先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我。我翻开杂志,找出我的文章,读了起来。在这篇文章里,我记述的是一段童年往事。那时候,我年仅四岁,一天傍晚,我在公园走丢了,找不到父母。我既害怕,又紧张,但没有哭出来。最后,我采取了一个惊人的举措。我足足步行了四公里,穿过三条大街、七条小巷、两个广场,花了将近三个小时,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家里。自那以后,我时时留意,不让自己迷路。因为迷路折磨人的神经,人生只要历经一次,就会永远记得——任何敏感的血肉之躯,都不希望再迷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