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它?——你真是大胆!居然敢这么跟我提起。”他的声音既不生气,又不冷漠,语气中还带了点儿逗趣的意味。“不过,你的看法很可能是对的。人对客观事物的感受,来自人的感官世界,每个人都是以他独有的感官感知环境的。既然我的眼睛已经失却官能,看不到美丽迷人的景色,那么,我至少可以让自己感受一下听觉上的亨受吧。可我在这里听到的,不是冬天寒风吹入树林的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是夏天暴雨打击树叶发出的凄厉的声音,其余的时候,则静得像墓穴一样。住在这里,我的寿命起码缩短五年。”
这是他的感受,我无可反驳。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当下就对自己的失言后悔了。
“郑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心里面自有答案。”他脸上全无愠色,竭力忍住微笑说。“你是我与之深谈不觉得索然寡味的一个女生,讲话不掺一点杂质,听你讲话真像听天籁。植莉,你对向你刨根问底的人,是怎么看的?”
“郑先生,你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主人。”他说。“我们都是独立个体的人,谁都不是谁的从属物。我特别不能容忍一些人比一些人尊贵这种可笑的说法。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有钱人的。我问过小崔,他不好意思回答我——说说你的看法,你是不是认为,有钱人身上有许多叫人难以容忍的缺点,嗯?”
“我不知道,我接触这种人不多。不过我想,人的缺点是由他身上的性格决定的,不是由他拥有多少财产决定的。”
“你完完全全错了。钱能改变一切,包括人的性格。俗语说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难道这些夫妻天生就是哀愁的吗?不——是环境逼迫使然,一旦生活富裕起来,他们比谁都乐观。”
“俗话里还有一句:‘有情人,饮水饱’——并不是所有贫穷的人都不乐观。”
“你别开玩笑了,我们赶快严肃起来吧!生存即是欲求,人有求取的欲念,需要的天性。你这样说,好像生命之自然需要,是可以遏止似的。生活到底是生活,这种愚蠢的话我只听一次,下不为例。”
我私下寻思,他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他的神情与他话里的涵义,又大相径庭。他逮住我走神的这一间隙问:
“植莉,你不说话,莫非是同意啦?”
我并没有同意,因为这与我的意见相左。
“郑先生,”我说。“我不想装得比任何人高尚,——也不想假装达到了自己实未达到的境界。可是,你讲的不是事实,生活并不是如此。”
“你这样考虑问题是很自然的,越是深广的生命,越是相信自己能拓展出一片壮丽的奇景。但我始终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当我认为一个人的想法有问题的时候,我就会点醒她。我毕竟比你年长十几岁,比你多一些切身体会。——你心如冰清,我想见得出,你的财富感觉并不灵敏,因为你没有这种天赋?”
“郑先生,你错了,我也希望富裕的生活。”
“你所说的富裕,根本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富裕。你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供植军完成学业,你自己有时间创作一本书。这也许是你认为幸福的生活,但不能算是富裕的生活。‘富裕’这个词的概念很难阐释——丰富?——宽绰?——好像都不是很具体。就拿我来说吧,在此地,我的财富无人能及,但如果到了北京、上海、广东,或者浙江、江苏这些地方,便不算什么了。你有很好的心理平衡能力。——我发觉,由开始至现在,你只拘泥于一种见地,我没有发现其他人中有谁特别推重这个见地。”
我笑而不语。人活着除了金钱以外,还有许多有价值的事情,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感到好笑,既然幸福的生活,不一定是建立在富裕的经济上,那郑先生的观点就显得前后矛盾了。其实,我一直怀疑郑先生的态度,他问长问短,总是希望我说些什么。我有种内在的感觉,我不能把他的话全部当真,对于他的话,也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我肯定他是善良的,所以我比较容易接受他这种奇怪的、跳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