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黔黑中静卧一会后,听到楼梯上传来步履声——郑先生正在上楼。奇怪的是,他的步伐笃定从容,丝毫没有瞎者的那种战战兢兢。我听到他的阔步踩在过道地毯上的声音,稳健而有力。不久,我感到他停了下来。要在平日,我根本听不到这些幽微的声响。可是今夜,我睡意全消。我屏气敛息谛听着。好一阵子没有声儿。尔后,他放开脚步,进入卧室。我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了,关门时发出来的金属喀嚓声消弭后,一切又复归沉静。
第七章
次日,别墅开始有客人拜谒求见。郑先生未回归之前,府宅静若寺庙,门可罗雀;只一夕,恍若隔世,各路人士纷至沓来,几乎每天都有好几批客人,碌碌续续地来造访。这些人很少是来正经议事的,大都是被郑先生的名望吸引来的。像郑先生这样富得出奇的人,在崇尚金钱的地方,一般都会产生比较轰动的效果。
郑先生对这些来访者,都不是很热情。他从不留他们下来吃饭,也不请什么人在别墅过夜。他痛恨炫耀自家的财富。我有时候下楼,看见客人们都在热烈地谈着,唯有他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金口难开。可是,没有人对他的态度有过微词。相对而言,他对家里的雇员倒宽容许多——他没有主仆观念,只要不违抗他的命令,他从不责难任何人。所以,根据他一贯的风骨,根据他这种独特的气节,宅中的每个成员,都愿意无条件服从这个倔强的、岸然傲然的主人。
迩来,我很少和郑先生单独在一起。不过我在宅子里常常见到他,无论是在大厅、饭厅、楼梯、或者过道,都发现他的行动极其自如,像正常人一样,毫无障碍。假如不熟识他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个双目失明的人。他从不需要别人搀扶,也不需要借助拐杖——在自然环境中,他有着敏锐的听觉和直觉。凡是稔知他的人,多年以来,都知道他这个人天赋极高,聪明过人,上天赐予他异秉,以弥补他眼疾之不足,看到他起居生活如此轻松,没有半点盲态,谁也不觉得一丝诧异。我跟大家一样,也对他出神入化的记忆力和辨别力,怀有一种近乎虔敬的钦佩之情。
又是一个工作日,上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晌午,我按照林医生拟的时间表,离开老人的卧房。我轻步穿过通道,途经书房门口,看见郑先生和小崔都在里面。郑先生斜靠在椅子上,他穿着休闲便服,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半向着敞开的窗户,默默地出神。小崔在上网。我不想惊扰他们,试图离开那儿。但郑先生好像已经觉察到了,他从座位上欠起身子,脸朝门口转过来,对我说:
“植莉,是你吧?”
小崔抬起头来。
“是我。”我只好应道。
“正好,我刚想叫你过来,你就来了。进来坐吧,这里还有一张椅子。”
我敛足门边,踟蹰不前。我是不想进去的,我意欲下楼,到院子里走一走,但见郑先生等待的神情,不便推托,就遵命了。
“郑先生,植莉姐有散步的习惯。”小崔说。
“是这样吗,植莉?”郑先生问。
我答话说是,我觉得散步是一种乐趣。
“你整日呆在房间里,是需要一点户外活动。”他说。“我也需要户外活动,但今天我哪儿也不想去,你能陪我聊聊吗?我想听你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我很愿意这么做。有些人相处半生,尚感陌生;但有些人初次谋面,就倍感亲切,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好感。我觉得,对我来说,郑先生就是后一种人。我们相识时间不长,但感觉我们很要好,似乎以前曾经在一起过。
“可以。”我说。
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在他眉间闪现出来,看到主人这样恬淡的微笑,小崔惊讶得扬起了眉毛。
“坐下说吧,”郑先生说。“你是坐着的吗?”
我不想违逆他的话,便坐下了。
“植莉,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在深林里幽居。现在,这里的清静被打破了,你还喜欢它吗?”
“喜欢。”
“你的态度很奇怪。当然了,你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非常奇怪的人。我和小崔,我们两个都不喜欢这里。小崔,你喜欢这里吗?”
“不是很喜欢。”小崔说。
“郑先生,”我踌躇了一下,说。“也许,是你看不到它的缘故。这里真的很美,像一幅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