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谢了他,退了出去。我没有到院子去,而是用余下的时间清理了一个抽屉,又伏案给植军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极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植军写信了,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心潮激荡。
第二天,我在楼梯上遇到郑先生,他叫住了我。
“植莉,我要出去一趟。——你需要买点什么东西吗?”
“不需要。”我说。“待会儿田嫂来了,我让她帮我寄封信就行了。”
“寄信?”
“是呀。”
“见鬼!现在还有人写信,而且这个人还住在我家里。书房里有电脑,你给你的朋友发电子邮件不就行了吗?”
“我是写给植军的。”
“那又怎么样?”
“植军说,电脑打出来的字没有灵气,他想看我亲笔写的字。”
我和植军心有灵犀。我喜爱写字,写字心、气、神合一,尽显逸致的一种劳作。
“天才多怪癖,植军若不是个天才,就是个歪才。”他咧开嘴笑笑。“啊,不用麻烦田嫂,我帮你寄。”
“现在吗?”
“就现在,把信拿给我吧。”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就上楼把信取了下来。他接过信,停了一会儿,问我:
“你来别墅这么久,没回过市区吧?”
“没有。”
他没说什么。想了想,点了点头,把信收起来,说:
“好吧,我们晚上再见。”
“谢谢你,郑先生。”
“不用谢。你在我家干得不错,你好像对护理这个行当有点儿经验。林医生说,老太太的脸色比半年前好看多了。你很敬业,我喜欢女性的这种素质。所以,顺带帮你做一点举手之劳的事情,也是应该的。”
“我拿了薪水,做好我自己的工作,是我的职责本份。决不能凭这个,无视你的好意。你没有这种义务,我也没有这种权利。”
“说得好!——我没有这种义务,你也没有这种权利;不过——我宁愿我们像老朋友那样,不必把权利和义务分得这样清楚,你说呢?”
我有一个感觉,他正在看着我,我很难不答应。显然,他不希望我太拘礼,他这个意愿,并没有公开说过,但我能体察得出来。
“郑先生,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很愿意接受。”
“很好。跟你谈话最大的一个乐趣就是,我尚未把我的意思全部说出来,你就已经领会到了。这是一个优点,你要保持。会说不如会听。我最不喜欢一种人,你跟他谈了半天,他也不知道你要说什么,真是对牛弹琴。”
“郑先生——等一等!”
我看他就要动身,连忙拦住他——不仅用声音拦住他,同时,还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胳膊。
他朝我回过头,声音里带着询问,但没有一丝惊异。
“什么事?”
我们这是站在楼梯半中间,刚才我们谈了这么久,我担心他忘了这一点。
“还有两级楼梯,我和你一块下去。”我说。
他立刻猜到了我的意图。“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穿过他残缺的两唇之间。“放心吧,在这幢房子里,”他指指地面。“我是安全的。再说,我从不忘记任何事,除非我想要忘掉。”
不过,他还是很乐意我跟他一同下去。我们一起下了楼,走出别墅。小崔正在郑先生那辆凯迪拉克旁边等到他。片刻之后,汽车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转身回返屋里。
第八章
郑先生还家不过月余,这些日子以来,他性情大变。之前,他深居简出,不爱在公共场合或者稠人广座中露面;而今,他每天都出门闲游。像他这样孤僻冷厉的性格,按说不会有很多社会交往,可他人缘奇好,约会甚多——他殷实的财富引得大家都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盛请他到家里作客的人天天络绎不绝,他出人意料地作了一些回访。市里有一家男士俱乐部,他是这家俱乐部的主要出资者,所以,有时他也会在那里度夜,不回别墅。有传言说,他可能选择定居这里,他的声望使人渴求他住在这里——他的到来大大提升了此地富翁的档次。
在家里,他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或者不如说,是有人揭去了他严冷的面具,还给了他真实的面容。我注意过他精神面貌的每一个变化。他不再郁郁寡欢,心事重重;长期束箍他的精神桎梏化为乌有,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怫然厌世的神情一扫而光——嘴唇、鼻子、下巴、下颏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线条不见了——又宽又高的额头泛出淡淡的放达的光辉。如今,我们每天看到的,是一张意气风发、叫人开朗的面孔;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一种果断的精气,从他身上放射出来,就好像森林中的阳光,悄无声息而又深沉光灿,靠近他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