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_作者:简梅(29)

2018-04-09 简梅

  “你这么说,我基本了解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说,假设有一方希望维持婚姻,另一方就不应该提出离婚,不管这两个人之间还有没有感情——你是这个意思吗?我没理解错吧?”

  “是的。”

  “你觉得,这样人道吗?”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才是不人道。”

  “如果我不是很了解你的话,你这番冠冕堂皇的高谈阔论,一定会让我无法忍受。可是,我了解你,你表里如一,你怎么说的,表明你就是怎么想的。尽管你说得头头是道,我还是要问一句,维持这样的婚姻,他们俩人还会幸福吗?”

  “在道德和责任面前,必须舍弃一己的幸福。解除这样的婚姻,会使错误的一方误入歧途,从一个失败婚姻走进另一个失败婚姻。”

  “我怀疑你说服不了我。这样就误入歧途啦?好在你不是民政部门的。植莉,你太保守了,我恐怕你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你是否认为道德和责任感是维持婚姻的最重要的根柢?”

  “是的。”

  “我的为人一向很讲道德,那又怎么样呢?”他说。“有时候,人在特殊的环境中,会违背自己历来坚持的原则。假使我告诉你,我是个痛恨虚假的人,却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你会相信吗?对这个世界我比你更了解——特别是有一个种情况,你忽略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婚姻,本身就是不道德、卑鄙无耻的,依我之见,解除这样的婚姻,一点也不足为惜!”

  接下来是一阵奇怪的静默,他自己的话似乎触动了他心井深处的某些回忆。我抬起眼睑,探索他缄默不言的原因。他仍端坐在那里不动,手里握着酒杯,一言不发地像是在追念自己心路上的什么东西。

  “总之,”过了分把钟,他接上说。“生活是残酷的。一个人根本无法确定他人的历史长河中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表面看起来是对的东西,往往正好相反。譬如单腿受伤的人,直观来看,他的拐杖应该柱在伤腿的一边。但这是不符合力学原理的,拐杖应该柱在好腿的那边,这样行动起来,才不会感到太吃力。我曾在阿根廷呆过几个月。有一次,我在山里骑马。那时,我已经有五年没骑马了,摔伤了一条腿。那次伤疼让我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往往藏在最深处,不能依靠直观来判断。当然,说这些,你是不会马上理解的。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记住我的话——相信我的话吧!植莉,你介意我跟你谈这种话题吗?”

  “不介意。”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我们俩什么都谈得来。我跟你说话,就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自在。我有这种感觉,你觉得奇怪吧?今天晚上我的话有点儿不着边际,请不要见怪。可能是我们共处的时间太长了,互相影响得太深了。不知为什么,我老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好像认识五、六年了。人与人相处,时日一久,就只会看到对方的短处,你刚好反过来。你就像沼泽地里的一朵野生花,使你所在之处的空气格外芳香,我发现我很难不产生和你单独在一起的的愿望。”

  他倏然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令我大惑不解。话又说回来,他今晚的话都让我不得要领。他是个未婚之士,表现得却像深有体会。他传达给我的意思是,婚姻这个东西千差万别,别人的经验毫无借鉴意义,只能靠各人独立践而行之。整个晚上,他的情致好极了,亦庄亦谐,整个面部如春云舒卷。他说,他就像个被压迫的囚徒,经过多年的禁锢羁束之后,也想望放纵一下自己。还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开怀过,他可以和我一直谈到天明。

  我说我也可以,但郑先生没有那样做。他觉得他不能这么自私,光顾享受自己的乐趣,忽视我的感受。那夜我们并没有久坐,只是比平日待得稍晚一点。我记得,我们是一块儿离开客厅的。在楼上,分手的时候,我们互道了晚安。我合门的当儿,听见郑先生也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他就在我的隔壁。上床熄灯之后,我很快入睡了,而且睡得很香。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到一声金属碰锁的声音。我醒了过来。夜,涂墨一样的黑。窗外,万籁俱寂。我正在想,这声音究竟是开门声呢,还是关门声呢?就在这当口,外面过道上传来低慢的脚步声。我竖直两耳听着,那步音从我的房门外经过,是轻蹑的、隐秘性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很可怪——朝楼梯那个方向渐渐远去。